我身为其中最高贵的那批,得到更多资源扶持之前,首先也承受了更多的期望与辛苦,当我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起点上时,我也同样有着他们无法拥有的才干与见识,他们需要学习、需要一点点揣摩的事物,自我出生便印刻在我与所有世家子弟的骨血中。既然如此,朝堂自然也当是世家的天下,那些诗会上叫嚣的改中正废察举,听来就觉荒谬。
我久久听不到裴彻答话,抬眸看向裴彻,却见他面有震惊失望之色,低低道:“你便是这样想吗?”
“便是因为生于贫寒之家,即便天资勤奋胜世家子百倍,亦不可习诗书享厚禄,连为国效力亦不可吗?”裴彻接着又道,语速极快,全然没有他平日里的优雅礼节,而他目光灼灼,我意识到他并非问我意见,而是言辞激烈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他们不该被剥夺学习的机会,也不该空有才华,却被堵死了出人头地的路。先帝令国之五十二州俱设官学,即是不肯令璞玉沦落泥沼,若寒族子如世家子般幼承庭训,长成后唯才论举,岂有寒族世家之分?岂有朋党相争之祸?”
“先帝设官学,为显公平,竟不许不入官学者为世家师,还令鸿儒名师每年一迁,黎显先生贵为太师,竟死于琼州那穷乡僻壤,此策焉可继行?”
“如若天下名师皆入世家私邸,官学设立意义何在?令官学之师每年一迁,是为了如黎显先生这等鸿儒可兼济天下,如此圣明之策,你竟以为不当?”
“先帝便都是对的吗?”我气裴彻如此对我说话,更隐隐有惶恐:他声音中已有怒气,若不就此歇住,怕是局面会无法掌控,只是气头上来了,我又如何忍得住,“先帝少年即位,高居庙堂,便说那元逐六策,就有下不达意者,有怨声载道者。你看重民心,可如今天下,可有怀念先帝者?”
我话出口,才惊觉口出大不敬之语,看裴彻阴沉脸色,我更是惶恐,心想他若是将今日之事呈报身上,我恐有牢狱之灾。可最后,他只是低叹一声,转身背向我:“你不会信,先帝行元逐六策时,早已做好受天下骂名之觉,你也不会信,世上真有人雄才大略,足不出京,而知天下事。”他自言自语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是我不当说这些。”
“子望!”我心中焦急,察觉出他语有决绝之意,欲出言补救,“我并非此意,我......”
我在清谈会上练就了好口才,如若愿意,自有百千种方式可告诉裴彻我仍是他援以为知己的人,可裴彻却似全然不愿听我解释,抽出随身宝剑,冷声道:“我字子望,此字乃先帝亲取,我裴彻能有今日,全蒙先帝厚爱,若无先帝躬亲指导,我亦不过一破落少年,满腔怨愤,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而活。”
“先帝乃我师长,乃我主君,乃我至敬至爱者,任何人于先帝有不敬之语,我便不与他相交。”他手起剑落,割下一角衣袍,我不及骇然,便听到他声音震震,如鼓槌击我心上,“你以为他不过庸主,可在我心里,他惊才绝艳,世无其双。”
“美酒易得,知己难寻。将军知晓我心中意图,此情此感,我已多年未曾领略。”
“为我取字的人,与我在月下相识,望,取御月望舒之意。”
“先帝厚爱,我自万死难报。”
“我不怕仗打不赢,不怕来日身败名裂,我只怕辜负了他......”
“陛下,臣思念您了。”
......
先帝性情跳脱乖戾,在位时屡屡推行新政,虽对世家时有安抚,于世家仍不得人心。世家之中,受其赏识扶持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裴彻是其中最出色、也最得赏识的一位,史书工笔,更是将他与裴彻的君臣之谊极尽渲染,传为棠棣佳事,临终之前,甚至亲下谕旨,诏令裴彻来日配享太庙、同葬帝陵,正是因为这道谕旨,裴彻才敢在陛下初登基之时铁腕镇压朝堂而不惧群起攻之罪名加身------此旨连陛下也不得更替,皇权在上,又岂能让大逆罪人尊享太庙、陪葬先帝身侧?
只是先帝在位不过十年,后来裴彻攘北境、定朝堂,立刻成为朝堂之上最为人瞩目的所在,先帝对他的宠信与回护,渐渐便少有人提起:他既非池中之物,那换做他人一样可对裴彻赏识不已,岂止先帝一人之功?
那一幕幕如在眼前,我神情恍惚,才发觉裴彻对先帝的敬重与怀念,他从来无意遮掩。他吹奏陶埙时,是否怀念着昔日与他共奏埙篪的先帝,说起取字时他伸手划眼睑的那个动作,又是否是拂去眼眶中溢出的泪水?
他是那人一手调/教、躬亲培养的人物,文韬武略乃至信念脾性,都是因那人而成型,既然如此,他怎容得我对先帝口出不敬?难怪他要效管宁华歆旧事,割袍断义,以示不再相交。
此情此感,多年未领略------昔日,他便是从先帝身上领略的吗?
为何我是他以为肖似先帝的存在,而不是援为知交的第一,甚至如今,连肖似亦算不上了-----他怕是都不肯见我,不再信我,对月同酌的时光,也应当一去不复返。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惶然跪坐于地,心乱如麻:他明明是我该不惜一切笼络结交之人,我为何想在他面前放肆?为何希望我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心中对先帝的多年怨恨,是在父亲弟弟面前也从未显露的,为何裴彻同我相识不过几月,我便按捺不住想在他面前全无遮掩地展露自己压抑已久的真实想法,渴望自己的自由,也渴望着他的认可?
我颓然倒在地上,知晓我未曾抓住,是我已然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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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揭阳军中其余人看来,裴彻待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仍是他信任的部将,商议军见时我提出的意见他也会认真倾听,并择有利的予以采纳。
并非冷遇,却也无甚特殊。
攻打云州的战役远比预料中容易,我军对云州地势研究已久,又有重兵相压,本以为会是一场血战的一役很快为我军掌控局面,不过三个时辰便克下。入城之后,即便裴彻严令不得得意忘形大加庆祝,全军上下仍难掩喜悦激动。当夜,我借着酒劲,鼓起勇气对裴彻道:“侯爷曾说恐必救之地有重兵,现下云州已克,是否是侯爷多虑?”
“陛下令我等攻克云州,是要图云州为北境长久之屏障,仅仅攻下,远未到止,须得攘胡人至焉支山,才可遏其野心。”他并未拒绝我的靠近,却也并未纠正我的称呼,“晋阳暴乱若起,又与胡军相联,于云州即成合围之势。后方不安,粮草不行,寰州、应州、雁门关三处如何坚守,只怕到时,我军最好的结局也是弃云州而走!”
“大胜之日,何苦说这样的话?”
“薛将军以为今日是大胜之日,可我若是胡人,会以为今夜揭阳军沉迷宴乐,以为攻城良机。”裴彻淡漠道,“将军以为今日宜欢歌宴酒,大可与众将士同乐。”
我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连带着连裴彻的话也不太愿听:“那侯爷尽可先三军之忧而忧,到望胡王子争气,不要枉了侯爷一片苦心!”
裴彻所忧虑之事,细想其实并非没有道理,接二连三的胜利,很容易麻痹将士们的心神,骄傲自满之际,联合后方叛军断我后路,自然宜杀个回马枪。
只是裴彻的担忧,建立在晋阳叛乱的基础上,他忧心晋阳叛乱,而我不忧心。
此后几天,裴彻一直命军队在城中整肃,等陛下遣来封赏的使臣到了也未曾松口回京,反而请旨要乘胜追击。他亲信的部将,此时也觉察出裴彻个人态度的诡异,有思虑周全些的甚至公然在议事时劝裴彻莫要再一意孤行,犯不着为已然溃逃的胡人违逆陛下的命令,反要被朝中人谏拥兵自重。
“陛下并非猜忌多疑之人,况且你身在军中,当以家国战事为先,怎么想的尽是如何在朝中勾心斗角?”裴彻重重击拍桌案,“责打五十军棍,降为百夫长。”
帐中一片噤声。裴彻挥挥手,疲倦道:“都退下罢。”
众将一一出帐,我心脏跳得极快,甚至察觉得到耳根发烫,裴彻看向我,问道:“有不解之处吗?”
“末将不明白,侯爷为何要乘胜追击?”他的态度让我有了些惊喜,我深深吸一口气,问道“或者说,昔日侯爷乘胜追击,孤军深入胡人王城,先帝急令侯爷回京,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