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韩听竺脸上,她胡乱伸手去抹,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也染上了血。胸腔快速起伏着,声音都变得沙哑,叫唐叁:“快帮我扶起来他……还有救的……”
可唐叁看着戏院门口,目之所及,一片鲜血,他红眼立在原地不动。
被韩听竺攥着的手收紧,她注意力又放在怀里的人身上。他最后的力气,用来把她那只冰凉的手,带到面前。从中弹到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几次张口,亦是气音。好似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听竺……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求求你……”
手带到面前,依旧是那般虔诚地,印上一吻。眼皮很沉,可他要坚持住,紧紧再看一眼阿阴,刻在心里。孟婆汤他一定不喝,阿阴的样子,他不能忘。
手又落下了,阿阴哭喊骤停,心中仿佛有一座寺庙里书了“风调雨顺”四字的钟,被狠狠地撞了声。
“韩听竺!——”
他不应了,亦没动作了,再细小的举动,她都敏感地捕捉得到,可什么都没有,他平静的可怕。
唐叁对着雪花不断飘落的天,打了三枪,听到枪响的手下带着抓到的人,回了戏院门口,沉默无声。阿阴听得到周围不断地脚步,碎而杂。她伸手合上他眼,整个人佝偻着,额与额相触。
声音变得很低,很小。细数其中,三分委屈,七分悲凉,“观澄……观澄……”
你就是阿阴的观澄啊。
民国31年1月16日,农历冬月最后一天,她再度永失所爱。
忘记怎么回到家里,下人急匆匆地上前报,太太和先生前脚刚走,那黑猫不知怎么爬上的房顶,掉下来摔死了。
话音落,见着车里血染白衫的韩听竺。
次日,韩听竺尸体被火化,那么高大的人,就变成了一寿盒的灰,阿阴泪目着轻笑。
唐叁从书房保险柜里拿出了一箱大黄鱼,“先生这些年倾尽全力地把钱投在前线,大多财产都抵押出去了。他还说,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破产了。但这箱黄鱼是留给阿姐的,不能动。这样他死后,阿姐也能过得快活……”
阿阴没有拒绝,唐叁放下便出去了,弘社还有许多事要料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再来韩公馆时,阿阴走了,只留了张笔墨不多的信。
那箱大黄鱼还在,寿盒和《永澄》木雕被带走了。常年上锁的柜子里的婚书、最下面抽屉里的剃刀和压着的一封信不见了。还有客厅那满墙的照片,最中间的相框空了。
当然,这些除了阿阴,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唐叁叹了叹气,无奈展信。
“唐叁:上海于我,再无留恋。听竺所余一切,悉数归你。勿念,珍重。——阿姐亲笔”
民国篇·韩听竺完
第40章 番外:听竺手札
「韩听竺,奉天人,生辰不详。」
他父亲是个酒鬼,染上了大烟,实在是没个好。母亲鬼门关里爬回来,好不容易生了个带把的,可当爹的连个名字都不给起。
还是个路过的僧人给起“听竺”。
僧人说,这孩子哭声太响,命定然硬,容易沾染血光,应起个同佛家有关的名字。竺,不止有天竺之国的意思,所表皆同佛教有关。他还劝说妇人,记得敦促孩子多学佛法。
着实被他说中,韩听竺实在命硬。如果把母亲被父亲打死算在他身上的话。
生孩子没能让她死,死在了自己视作天地的丈夫手里。
民国20年9月,日本关东军炸毁了南满铁路,借机嫁祸,炮轰北大营。不出一日,奉天沦陷。韩听竺父亲同时死在家里,韩听竺不知所踪。
他一路逃难,多少苦都吃过来,到了上海。
远东冒险家的天堂。
码头扛包,给人做打手,偶尔走货,什么都做过。还加了当时上海流行的同乡会。说是同乡会,不过是争地盘的流氓组织,夜里码头血腥味重,他也给自己选了把好刀。
彼时为生存拼尽全力,无暇纠结善恶。
那时,韩听竺的眉尾,尚没有疤。
第二年,遇韩老。实也是巧合。有人说他老子给的姓氏好,说他走大运,不是假话。可若是韩听竺能选,大抵恨不得自己这点运气,能用在别处上,譬如同阿阴。
那天很阴,韩老的车路过,带着一群人乌压压地巡了圈码头。
韩听竺穿粗布汗衫,头发被个眼睛有都些花的师傅推的很短,摸起来都是发茬,扎手的很。他坐在一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的货上,同个短命鬼闲扯。
短命鬼后来没几日就被人砍死了,死在去找女人的路上。当时同韩听竺聊,说从没见过他玩女人。这些混帮派的,哪个不是有多少钱就得找合适价格的女人。甚至没钱的也要抠出来钱爽上一爽。
他冷着脸笑笑,用布条缠上刀刃,磨的太锋利,也不方便。
“女人,我不碰。你们碰你们的,总有一天证实,什么叫‘色字当头一把刀’。”
而他,只要手里这一把刀就够了。
韩老一辈子为风流债所累,最断不了的就是个女人。手下上前要打他,被拦了下来。老爷子身形有些消瘦,道:“管这片码头的秦大富前些日子被砍死了,我把码头给你看,敢不敢?”
少年人轻狂,不受岁月沉淀不知内敛。他绷着脸,“敢。我管码头,今后谁也别想把血洒在这。”
后来,开始有人叫他“小韩爷”,因为傍上了韩老的高枝。有人不服挑衅,他杀;有人故意滋事,他杀。刚接码头的那年,实在是见了太多的血。
「每当夜深人静,码头的风很咸,仔细闻还闻得到腥臭气,实在作呕。我目之所及,好像都是血光,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成为嗜血的魔。韩听竺,你要清醒。我无数次告诫自己。上天垂怜,要我遇阿阴。她是至暗时刻的照明灯,是天上劣神的捆仙锁,一见了,我心就静。」
或许从放言绝不碰女人的韩听竺决定碰开始,那时候就已经写下注定,他终会死。
晚霞,闹市黄昏,再寻常不过。韩听竺第一次买烟。以前没钱,便蹭别人的。得了韩老提拔后,又有人送烟。同烟贩擦肩而过时,他忽然想,自己还没亲自买过烟。把人叫停了一看,各式各样的牌子列着,实在不知道买哪种。旁边有女人打翻了洗衣桶,他循声看过去,那叫做“一眼误终身”。
都是用来形容女儿家的,可韩听竺体会到了。
人行于世,日日过往无数,说不准哪一个就是前世人。佛家讲因果,韩听竺不信因果。只那一刻,觉得眼前人似曾相识,又好像他等待了几世,就是为见一见她。
烟贩催促,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抱着桶洗好的衣服走近,站在韩听竺面前,伸手拿了包烟塞到他手里。
声音很柔,是刻意收着的柔,让他想到东北干燥蝉鸣的夏,“付钱。”
他付了钱,她走了。
直到人影已经不见,韩听竺低头,看手里乳白色的烟盒。
CHIENMEN,大前门。
她不知道,她随手一拿的烟,他此后抽了十年。
「阴罗,不常见的姓氏。唐叁读过几年书,我让他去书局帮我查,回来文绉绉地道一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我直接问,阴丽华是谁,他说是汉朝一个皇帝的女人,是皇后。勾着唐叁脖子,我痴痴地说,自己不想做皇上,女人太多。」
「我开始找她洗衣服。若是赚得多了,就给她很多钱,她从不说,只笑着收下。赚的少了,就不找她,衣服堆放着。私下里,韩老找我几次,让我帮忙走货,我知道那是什么,没犹豫便做了。赚五条小黄鱼,一只手握住,把她拦在回家路上。」
彼时,韩听竺就很霸道。上前攥住了阿阴的手,为触感到的冰凉而有些惊讶,还是要说:“你跟我,我不再让你洗衣服。”
不由抗拒地把小黄鱼放在她装衣服的盆里,周遭有些黑,地上还有卖鱼的留下的腥臭内脏。
她答的很快:“好呀。”
声音太娇媚,他就知道,同他说第一句话的柔婉,是装出来的。
闹市里那个相貌美艳的洗衣女,跟了小韩爷,人尽皆知。码头破屋中,韩听竺初次,由她主导,女上男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知道,她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