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问。
只知道每每事后,躺在她腿上,两人皆是赤身,她满目眷恋抚他的脸,他点一支大前门香烟抽到头,心安的很。
白日里码头有眼红他得势的,当着面讲,干一个雏有多累,有多爽,还要戳戳他,“小韩爷,你说呢?”
“不知道。”
唐叁告诉他,背后有人说,阿阴穿的旗袍面料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在上海,可是只有秦记裁缝铺才卖,一匹贵的吓人。洗衣女能赚多少钱,他们都说是脏钱。
他拍拍唐叁肩膀,搂住他脖子:“三子,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什么?”
“秦记是吗,我今后给她装满柜子,一季一换。”
北方人,尤其是东北人,性格太野蛮,韩听竺即是。最后一缕晚霞消失不见,码头大灯全部亮起,忘记那天是几月几号,只记得黄历上写,宜杀生。
韩听竺整顿码头,那几个平日里阴阳怪气同他作对的,死的死,残的残。只有个人,在韩听竺刀要落下时,指着一摞子货喊:“小韩爷,你女人。”
他刚要分神回头,迎面过来刀风,堪堪躲开,眉尾划了个口子。
唐叁送包着纱布的韩听竺回家,见他留人吃饭,连忙道:“阿姐做饭实在难吃,哥你饶了我吧。”
后来,码头再没有嘴碎之人,敢说不中听话的,都被韩听竺杀完了。
「别人不懂,我无所谓。有个词叫云泥之别,阿阴于我,如云,我为泥。我心向天空,可拼尽全力也触及不到一片。愈亲近,愈发现,阿阴时常出神。我平日里话不多,床上也爱沉默,可心里有狗尾草在招摇,好想问:阿阴,你透过我的眼,想要看到谁?」
她身子太凉,韩听竺知道,码头风寒,破屋不暖。辛苦赚够买一间大房的钱,阿阴却走了。
她好似只是在他的世界停留了几年,就消失不见。留他一个人在原地,为身世成谜的女人郁结。
世事易变,心意不变。
民国26年11月20日,上海沦陷,同日韩老启程远赴香港,上海一应事宜家当托付韩听竺,约定到港后联系。巨轮之上,韩老被杀,私下里也有人传,是韩听竺所做,他不辩解,默默在公馆祠堂奉的关二爷旁立了韩老牌位,逢年过节诚心祭拜。
做人,但求个无愧于心。
他交了新朋友,皆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听戏不必再偷溜进戏院,有正中间的包厢位置常为他留着。汗衫不穿了,开始穿长袍马褂,头发也留起来打上发油,今后是韩先生,不是码头持刀的小韩爷。
第一年,阿阴没有回来。
第二年,阿阴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年,阿阴回来了。
外界说她狐媚,当初同韩听竺在码头看不见未来,就溜了。殊不知韩老最看重的就是他,也放心把身家托付,赶上倒霉死了,全成了韩听竺的了。但也承认,他镇得住弘社。现下大屋住着,钞票数着,女人亦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好钱的阿阴又回来了。
唐叁却一直敬重这个阿姐。
韩听竺还不是韩先生的时候,是那个女人在破屋每天为他洗衣做饭,休憩日还见得到她拿一秉剃刀给他剃头、刮胡子。唐叁甚至认为,阿阴之所以走,甚至是韩听竺做的不好。
「我同唐叁说,我没有做错,你阿姐也没有做错。我同她只不过是,相遇太不凑巧。我来晚了,她伤久了。」
「她站在公馆里,实在是相宜,同我过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才是委屈。我问她去哪了,她说:北平。我又问,为何回来,她说:想你。把人搂在怀里,我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之南和汉声离开上海前的那半年,亦是阿阴刚回来的半年。是我初次以为,同她在变好。那时我们已经相误多年,每一秒,我都是悔的。」
「我做东,叫他们一起,之南还带着小女朋友,在黄金听《玉堂春》。那日上海初雪,回到家里,我醋她主动把家里的一个厨子送给了之南。实则心里清楚,她喜欢他那个小女朋友,是个北平人。把她按在楼上扶手旁,她哭着同我说:韩听竺,下雪了。」
那时有些失控,他有些急,是走不近她的那般急。
他想:是,下雪了,人间至纯的雪。可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脏的。
我同阿阴,何时变成这样了。
次月,韩听竺与梁谨筝约会。唐叁告知阿阴,阿阴置之不理。
清明,一众好友去城郊新建成的俱乐部,阿阴和周之南的小女朋友赛马,英姿飒爽,眉目飞扬,好不快活。
月末,《锁麟囊》沪上首演,是友人在上海的最后一次相聚。
他同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到底不同。最下层死人堆里爬出来,战争带来的伤痛终究要深深刻入骨髓,他有心救国。阿阴劝过,他还是不愿走。好似韩老当初委托他留在上海,他答应了,便要毕生践行。
「第二次同梁谨筝吃饭,是她主动邀约。一次未能得阿阴重视,我便不自讨无趣了。她很是哀求,又许是我心底仍有一丝情感上的自卑在作祟,还是去了。」
「凯司令咖啡馆,前言不搭后语地同她说上几句,出了包厢下楼,便看着窗边同罗药握手的阿阴。我心想,阿阴实在是太坏了。」
「我总是故意对她霸道,不过因为,每每不自觉流露出温柔,她对上我的眼睛,总在试图从中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坦诚地说,我不愿意。」
在那之后,阿阴以回北平威胁,韩听竺同梁谨筝彻底断了联系。罗药送了只黑猫,阿阴带回家里,不起名字,养的很是用心。
年底,两人签订婚书,登报宣布喜讯。
「新婚第一年,过得很快。阿阴同我,依旧貌合神离。我触及不到她的真心,她亦不愿同我交底。我俩生生相误,总归有一日会后悔。」
「正如猫没有名字,她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在上海,只是一个过客。来过,走过,再回来,亦还会再走。而我,却总在试图把这个过客留下。不过十指捕水,两手空空。」
「元宵节办堂会,为哄阿阴开心。苏家小姐打翻了花灯,我便知道,这下又完了。她栽在那股哀伤中走不出来,我亦进不去,大半年时光,我与阿阴又在相误。」
「阿阴第一次在书房研墨练字,我就知道。闻惯了海味和血腥的人,对这种文人之物太过敏感。离桌案最远的柜子里,打开,宣纸砚台样样不少。一张满是观字,一张满是澄字,识字不算多,恰巧这两个认得。连起来读,观澄,是谁?」
「细数这一生,我伤阿阴,不过亲见她吃鱼眼那次。下意识地道了句“恶心”,可我心底从未对她生过嫌恶。事情本身满是腌臜,可阿阴若做,我亦接受。很快适应过来,却不成想惹她大哭。是作报应,她回道“后悔”,阿阴啊,最是知道如何教我心痛。」
「出了破屋之后,已经再没尝过她亲手做的面。回首往昔,我记得最深的,无外乎是白粥撒青豆,细面卧鸡蛋。前者我为阿阴做过,她一口没碰。后者,后者阿阴心软,大宅之中再为我做,我吃了个干净,心头很安。那时想,若有一日听得到阿阴交心话,我便告诉她,盐应该多放一把,不然实在是没有味道。唐叁曾尝过一次,就始终不愿再吃了。」
「我心下自知,不算个情深义重之人。除却亲近的那几个,我甚至薄情寡义。苏小曼央求嘶吼,苏小曼死,我内心亦无波动。那时恍然,原来世间千娇百媚,有了阿阴,我无意再赏。」
「拍下永澄,实在是不明不白,亦也可算早作打算。对于感情,我实在矛盾,未有一日轻松好过。可究我一生,也从没片刻轻松,如此想来,好受得多。」
「那日阿阴哭过后,我感觉得到,日子在变好。没想到的是,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也不过就那一冬——最后的冬天。这个冬天,我没走过,或者说,我走的太快,把阿阴落下了,实在该死。」
「你不愿听我说爱你,我便只能在你睡着后偷偷地说。只那一次。阿阴,我太强硬,不愿多说儿女情长。可夜深揽你入怀,月色照不进黑漆漆的房间,我找不到借口,为何让我的心如此柔软。你总以为我爱过、有过很多女人,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说,从头到尾,只有你。可惜你听不到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