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48)

他从背后抱着阿阴,低低沉沉的声音似在催眠,她有些倦怠,同他双手交叠在眼前。听他说:“阿阴,还记得上次在酒桌,我说,战事什么时候结束,便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她霎时睁开眼睛,有些短暂清灵。鬼哪里能生孩子,她连葵水都没有,每月都要诓韩听竺,久而久之那几日他记下了,也不会要。

“嗯,记得。”

他把人收的更紧,放低姿态且声音柔到极限,“我知道你身子不好。过几日让自如给你看看,喝些中药调理,好不好?阿阴,我不急,然我承认,我想的。”

他想的,他想有孩子,属于韩听竺和阿阴的孩子。他一直以为,阿阴同他十年未有过身孕,再加上她身子骨比常人寒许多,是因为身体问题。他痴傻地以为,同上海滩再寻常不过的女子一般,她只要吃上一两年中药调理,就会好。

阿阴心软,现下太过温情,她决定先答应眼前事,再寻合适的时机同他讲。

微不可见地点了头,“我答应你。”

男人的吻落在耳鬓,她闭上了眼,作睡觉的样子。沉默了许久,只听得到被褥微动的声音,阿阴仍未睡着。大抵过了一刻钟,身后的人微微撑起了身子,许是确定她是否入睡,再躺下,扯紧了被子。

他开口,如阿阴预料,又不如阿阴预料。声音不少那窗外北风萧瑟分毫。

“阿阴不愿听,但一定知道。”

“我韩听竺这辈子,是真的很爱你。”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般,缩在她颈后,他也困了,将要入睡。合上眼的前一秒,再喃喃加上句。

“只爱你。”

韩听竺看不到,阿阴眼角边的软枕,湿了一片氤氲。

民国31年初,上海的冬彻底到了。最近热闹的事,无外乎有消息传,温素衣在排程老板的那出《锁麟囊》。

有人说,徒弟唱的自是不如师父,《锁麟囊》首演可是在上海,听过程老板的,哪还听得进去温素衣?

亦有人说,男人唱的青衣,还是差了些韵味。温素衣那眼神身段,自然值得守着时辰买戏票,看上一看。

不论如何,未等韩听竺命人去买,温素衣已经送了票到韩公馆。1月16日,黄金大戏院,二楼正中的包厢。视野最好,且韩听竺惯是爱坐那里。

这座建于民国的戏院,后来改建过很多次。阿阴常在,黄金大戏院却不常在。毕竟在几十年后,她只能借口发梦,同萍水相逢的人讲,自己曾在那里听戏,很多次。

记忆里,阿阴在上海十多年,上海的冬天不比长安,雪不常有。大半的时间里,码头日子过得清苦,没什么闲情逸致去多注意,昨夜是否下雪。进了大宅后,上海却又更不容易下雪了。

但民国29年二月初,一行好友由韩听竺做东,在黄金大戏院,看的是《玉堂春》。那夜下了场还算有些气势的雪,周太太年纪轻,在戏院门口笑的合不拢嘴,像报春的雀鸟,叽叽喳喳,你却不觉烦恼。阿阴好似从未有过那般肆意,她从一开始做人,就总是哀愁难躲,永久缠身。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如今已民国31年,阿阴站在衣柜前,心思从回忆中走出来,选了身白色的长衫,递给身后迎过来的韩听竺。

他挑了挑眉,好似不太赞同,“给我的?”

“不然?日日都是黑色长袍,外面都讲你是黑无常呀,韩先生。”

许久不穿长衫,他动作有些磨蹭地换上,“那现下穿白色,不过变成白无常而已。”

有甚的分别。

她用眼神飞他,语气实在是不正经:“我们听竺风度翩翩、气质不凡,平日里不过不爱打扮。要我说穿上这身,你就是上海滩最俊,便是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也比不得你分毫呀。”

“莫要再夸,听不下了。我穿就是。”

从家里只开出一辆汽车,除了司机,便韩听竺、阿阴、唐叁。她莫名有些担忧,韩听竺告诉她早叫了人在戏院看守,阿阴才算放心。

想着又问:“李医生怎么没来?他不是也爱听这口。”

两人落座,曾经要换长桌坐一众好友,如今只剩他们俩,唐叁则立在包厢门口。他拍拍她冰凉的手,“医院里有急诊,今日的是赶不上看了。过几天等自如得空,教他请我们再看一场。”

戏已经开幕,梅香上了台,有些喧闹。她低声说:“心里莫名揪着……”

韩听竺拉了椅子,两人坐的更近些,他揽着她肩膀,拍两下作安慰。“莫不是要来葵水?阿阴放心,外面安排了好些人,不会有事。”

彼时两人都觉得,是阿阴太过敏感。

今夜月光很暗,星亦不明,是要雨雪的征兆。也许就在今日,上海会落初雪。

你可否曾在某一天经历过刻苦铭心的厄事?此后如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般地下意识警惕、回避那日。立春之于阿阴便是。往往不成想,你越是小心着,担惊受怕着,下一件总会猝不及防地提早到来。

立春还没到,韩听竺把她抛下了。

后来许久,阿阴看过无数遍的《锁麟囊》,深知这是一出种福得福的好戏。可每每看到水淹登州府,薛湘灵遇难,还是忍不住泪目。大多戏众此处有感伤情,无外乎见不得好人落魄,而于阿阴,还有另一层意味。

温素衣裹着包额,上台唱哭头时,阿阴心中的《锁麟囊》,就算罢了。

韩听竺千防万防,没料到挨着戏台子最近的那间包厢,有人拿了□□。人人盯着戏台子,一出大体温情的故事,其中最悲情的片段,总是不容错过的。阿阴对兵器枪械一向不懂,韩听竺和唐叁却见得多。那杆枪找位置对准时,两个男人同时发现。唐叁箭步冲上前,下意识地以自身挡住韩听竺。

可“嘣”的一声枪响后,唐叁紧闭着眼,却没感受到痛楚。周围楼上楼下的看客尖叫着四散奔逃,韩听竺的人有的进来对着那边开枪,有的循着枪声去找。唐叁睁眼,回头,却见着自己一向敬重的阿姐瞪大着眼睛,嘴也微张,但说不出一句话。韩听竺整个人抱着她,子弹从后胸穿过,阿阴恍惚感觉到那一下打的自己身体都感觉顿了顿。

“先生!”

唐叁在唤,想上前,却不敢动。他想不清楚,自己明明已经护住了韩听竺,包厢里的三个人,最该受伤甚至身死的应是自己,为何韩听竺被穿了心脏。

可那狙击的人,瞄准的根本不是韩听竺。

而是阿阴。

韩听竺细看出角度略有偏差,唐叁挡在他身前,他便转身护住了阿阴。毕竟谁也想不到,对方瞄准的是个女人,对不对。

那一刻,真正的两心相映。

阿阴好后悔,实在好悔。他穿白色长衫,衣摆还用银线绣着飞鹤祥云。整个背部晕满了血,好像又透过前胸,淌在阿阴身上。她忘记了自己那日穿的是正红色旗袍,还是暗红色,又有可能也是白色。记不清了,血染的太夸张,她记不清。

“韩……韩听竺……”

泪水比声音先一步出,手实在是抖,颤着摸他挂满薄汗的脸。

“听竺啊……你别吓我……”

他撑出了个笑,阿阴听得出来,气息实在是微弱。

她大抵骂过他两次蠢,彼时不知,眼前人最蠢的是有一日亲自为她挡子弹。她一只活了千年的鬼,心脏虚假平稳地跳动,即便枪弹穿过,叫药叉用法术也就医好了。何以至于要你一个凡人挡?

阿阴叫唐叁帮忙,两人撑着韩听竺下楼,要出门坐车,要去医院。

她急匆匆安抚,不知最该被安抚的人是自己。

“听竺……你坚持住……我们去找李医生……”

到了戏院门口,他脚步愈加慢了。不过入内半个时辰,天空飘雪了,雪花很大很大,阿阴甚至觉得,那白茫茫的一片,要把她压垮了。

可压垮的不是她,是韩听竺。韩听竺向下坠,直到倒在地上,阿阴跪下抱他,他们彼此实则都意识到了,这是何征兆。

他攥紧她手,破天荒的两人手掌同样的凉,记忆里,只有阿阴才凉,韩听竺热。

她泪水收不住闸,哭的实在凄惨,“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韩听竺……”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我怎么办……”

“求求你……我们去医院……李自如一定救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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