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26)

她回了林子里。

酒肆的伙计许久不见阿阴姑娘前来,要给她上酒,被摇头拒绝了。阿阴自知融合的人身酒量不是很好,今后还要避免饮多才是。心不在焉地立在柜台前,客人见貌美的老板娘来了,皆要再多叫上几坛酒,伙计机灵的很,赶紧动起身来。

满室嘈杂不断,阿阴听到了其中一桌提了“成善法师”名字,便凑近了听。

“你可知道那般若寺的住持,大限将至,今日竺寒小师父特地从长安城内赶回。”

“般若寺虽建得偏,倒也算是佛法传承的宝刹……”

“是了,此举定是要竺寒小师父做下一任住持。”

“我看未必,竺宣……”

她平静着脸微微波动,前些日子可是在崔判那看过成善的生死簿的,他现下那身子骨,顶多也就七十有余的年纪。不是道九十整岁寿寝正终?生死簿竟也如此不严谨?

化成了灰鹤飞到般若寺房顶,刚站立住。现下已经半夜,寺内却灯火通明,全因住持大限将至。她到处看,便见着了廊子里走来的熟悉身影。用鬼语传话:“谢必安,怎你自己来的?成善阳寿未尽,你抓不得。”

谢必安收回了锁链,只手里拿着个扇形的牌子,抬头看向房梁,一只巨大灰鹤凶煞地立着。

“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那,明日长安郊外定有传言,成善法师圆寂,房梁有‘仙鹤’凄唳。”

她化成了烟下去,才不愿意为成善增添美名。扯着他不让人走,“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成善死了?他明明九十整岁……”

“嘘,生死命数被你窥探,早死也是寻常。再不然,他参透人生虚无,便不想再存活于世,也是可能。”

阿阴被他阴阳怪气的几句话搞得愈加摸不准现下是何情况。失神间,再一回头,谢必安已经不见影子。从成善寮房内传出再熟悉不过的一声哀恸叫喊:“师父!”

随后窸窸窣窣脚步声进入,便是一阵阵不断的哭泣声音。她一缕烟停在原地,只觉得仍有颗心在不安跳动,总觉得要生变数。

不多时,竺寒红着眼睛怔怔走出来,还提手揩了眼角的泪。阿阴沉默跟上,待到无人后院,他对着夏日里开满千瓣莲的池子出神,现下周围一片死寂,毫无生气。

阿阴变回人,立在他身边,忍不住问道:“他临死之前,可又要挟你了?”

小和尚侧头看向她,眉头皱得让人心疼,眼睛是强忍哀伤憋出的血红,“阿阴,这种时候,你怎还说这种话?”

她心头不懂,成善是他的师父,却不是她的;他为成善之死哀伤,她却不哀。心里只是担忧,担忧成善临死之前也不安生,去胁迫竺寒答应某些事情。

“他死了,你又念他的好了?你便忘却我了?”

竺寒胸前起伏,强忍着那股劲,哑声道:“我没有忘阿阴。”

“你便告知于我,他有没有又逼迫于你?教你留在西明寺,再进大兴善寺,慧命无限,永不归俗。”

“没有。”他叹气,“阿阴,你把他想的太恶。可他不是……”

阿阴打断,“那你就让我独自等你那么久?还不是要弃我于不顾?”

“我何时……”不等他说完,身侧已经一缕烟拂过,人不见了。

而远处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小沙弥道:“师叔,竺弘师叔请您去正殿。”

“好。”

他转身跟上小沙弥,身后那因冬日干涸的池子愈加凄冷,壁边有成善亲手题字“永澄池”。是竺寒被捡回寺庙的那一年,成善特地请工匠修建,并亲自养护。每年夏夜,千瓣莲幽幽然开了满池,成善与他同赏。

岁岁朝朝过去,他愈发长高,而成善也愈见佝偻。直到如今,赏花的人,不在了。

竺寒实在心痛,就在师父圆寂前的上元,他都未能道一句“上元安康”,更莫谈他近些日子惹怒了师父多少次。

后悔吗?不悔的。他当说一句:同阿阴自始至终,我绝无悔。

可只是,当独自立在这花池之时,也会想念那个有些执拗严苛的老人,至少他待他,实是满腔真情,为师为父。

何时能修来个双全法,竺寒在心中凄楚地问。

他已经破了那么多戒,现下,也不在乎多个“贪”字。

第23章 盛唐篇·竺寒(廿叁)

地府里,阿阴有些急躁,在阴律司同崔珏僵持。

“明明我上次看到的不是这样,你当时写的是九十整岁……”

“生死簿哪里是你能随便看的?准你帮我写,便是因那些无关人的事情你不过脑子……”

“你说这些做甚?我只问你成善为何早死十多年?”

“我改了!药叉那绿皮鬼也看到了,我如何……”

黑黢黢遍布着烛火照明的阴司,崔珏那一隅吵闹声不断,有过路办差的小鬼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多时,便挤满了一群。幸好有明事理的,偷偷跑去找说得上话之人,可眼下另外三位判官都未在,最后被逼的到醧忘台请了孟婆。

孟婆不似寻常百姓想的那般,而是个头发白透了的温婉女子,模样看着也不过双十年华。手里却拄着拐,老者声音,且她年纪长于四大判官。

“阿阴,你又闹事。”

“是崔珏他……”

“崔判官名字也是你叫的?”孟婆把拐杖砸在地上,有些呵斥。

阎王手里拿着个架子走近,上面拴着只鸟在叽喳叫着,众鬼让路,赶紧去忙各自差事。

他悠哉道:“这又是何事?”

崔珏把生死簿夹在腋下,又扯支笔,留下一声冷哼,走了出去,看样子是同阿阴有些置气。

阎王了然,戳了戳阿阴手臂,“这便是你的不对了。生死簿哪里是可以随便看的?崔判改的对。”

架子上的鸟聒噪重复:“改的对,改的对……”

孟婆拿着拐杖也要指着她数落,“你平日里多花些心思放在差事上,长安郊外的鬼每每喝汤之前都要啰嗦几句,最近更是愈发混账了……”

阿阴失了那股争执的劲,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案前的台阶上,捂住了脸,哽咽着说:“我何尝不懂?”

道理她都懂的。

“可他怎么能现在死啊……”

周围静了下来,只有她悻悻地道这一句。孟婆和阎王对视,摇了摇头。

成善死了,竺寒心头愈加烦忧。且不知道那顽固老僧有没有留下什么以死相挟的话,那他便不定要再在寺庙里困多久。明明刚看得到头的日子,怎就忽然变成这般。

回到地上长安,已经是凌晨,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她也不急,缓缓地在城中走动,习惯性地便来到西明寺。飞上了房梁,灰衫如旧,躺下便可见一汪明月。

阿阴心叹:何时她同小和尚如明月一般多好。因明月永皎洁,明月永相伴。

旁边有阴风飘过,她警惕起来,“哪条道的鬼?报上名来。”

那鬼爬上房梁,上半人身,下半焰尾,诡异至极。提着空灵的嗓音道:“阿阴姑娘,在下拘魂鬼。”

是个男声。

她搭眼看了看,嗤笑出声,“少同我套近乎,你像是人,但不是人。差的远了。”

拘魂鬼晃着离她更近些,“阿阴姑娘有烦心事?”

“与你无关。”

“与西明寺的和尚有关?哦不,是般若寺的,已经回去了。”

阿阴凌厉目光看过去,冷声开口:“你看到了?”

“不止看到,还有那和尚留的话。”

她听到了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看了过去,模糊之间可见上面有墨色字迹。

“给我。”

拘魂鬼,为谢必安同范无救最厌,它们喜欢同鬼差抢生意,为谋求个一官半职。但因为鬼命太过短暂,灵力低微,且玩心较重没个正经,阎王爷始终不愿意收。长此以往,形成了这么个族类。

“阿阴姑娘,同人有什么情爱可言。我拘魂鬼一族,有不少仰慕姑娘的好男儿,你便选上十个成婚,也是……”他骤然叫了声,因阿阴一束法力打了过去,“你动手?”

“我教你把那张纸还给我。”

拘魂鬼显然是拒绝,把纸藏起来,踩在房顶砖瓦上哒哒作响,边跑边道:“和尚短命鬼……和尚短命鬼……”

阿阴冷着脸追了上去。

“闭嘴。”

“短命鬼……般若寺出来的短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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