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伞走出殿门,顺着笔直的路走,直到行至寺门。见到那被大雪覆盖的漫长阶梯上,有一抹蓝色身影,缓慢地布那一阶又一阶。
不安分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了。
但竺寒承认,那是他整个秋天都不曾有的鲜活。没错,就是“鲜活”二字。四下无人,只有门口撑伞的小和尚,和台阶淋雪的女子。
小和尚赶紧下去,一边走一边喊,“为何不撑把伞?明明会疾行千里,作甚的步步走来。”
她仰头,面目如旧,仿佛又不如旧。对他明艳招摇地笑,“观澄,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一把伞两人撑,进了般若寺,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回来了”三个字,可面色却越来越沉,直至紧绷。
沉默着将将走到大殿,她终忍不住开口问:“这么久未见,你便对我无话可说?”
小和尚偏头,眼神中泛着复杂,情绪交织。
“无话可说。”
住持迎上前,施了个礼,“阿弥陀佛,阿阴施主。”
竺寒收了伞,退到成善身后,掌心合十,垂眸不语。
阴摩罗鬼在大殿跪了许久。般若寺众僧皆要为这虔诚信女折服,小声叹息不止。只有竺寒知道,她并非真心礼佛。不论是亲自走上山来见他,还是刻意淋着大雪绝不撑伞,又或是露出半截不穿亵裤青紫的腿,都是在诱他心疼。
他走到蒲团旁,手腕挂着念珠,掌心合十,同她一齐望向佛祖。
开口的那一瞬他才意识到,不论多少个日夜内心煎熬,又或是多想求她一个消息,在见到她之后,又都忍了回去。因而,他冷静至极,开口甚至带着些许寒意:“施主在求佛祖哪般开示?”
阿阴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她变得有那么一些不一样了,眼下甚至觉得有些冷。她说:“前些日子,我浑身生了红疹。远行万里求医,昨日才好,连忙赶回来见我的心上人。”
那声音渐转渐悲,凄冷至极,“可是我以为会欢喜的人,他不理会我了。”
诚然他心头不忍,还是咬紧了牙,要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是她先不理会他的,现下不过是反过来而已。况且,她不来亲自求的答案,他断然不会再告知于她。
小和尚绝不是小气,小和尚只是仍旧画地为牢,为自己不走出那圈禁而找借口。
阿阴侧身,手指抓他衣尾,满目恳求地抬头望向心尖人,“观澄,可是又回到最初,一丁点都不心疼我了。明明五通闹陈府时,你心中还有我的……”
阿阴施主晕倒了,宿进了般若寺为香客准备的寮房,竺寒小师父下山寻她“家人”,去的是林子里的酒肆。
待到了地方,却见着传言中简陋的酒肆,俨然是个精美雅致的小酒楼。坐落在这破旧林子里,是诡异而精怪的存在,让人觉得不太真切。
他敲门入内,伙计也不问,立马就要送上温好的酒。竺寒摇头婉拒,只道找管事之人。与此同时,从楼梯上下来了个富贵公子打扮的青衫少年郎,决计不是阿阴那般女扮男装的,是真真切切的男子。
那少年见着竺寒,立马快步迎下来,寒冬腊月的手里还拿着把折扇,整了整幞头。
十分刻意又不熟练地做了个叉手礼,道:“竺寒小师父,冬日安好。”
竺寒疑惑他怎知自己名姓,待品味出那有些熟悉的声音,退后两步。
“……药叉施主?”
第15章 盛唐篇·竺寒(拾伍)
竺寒同药叉再上般若寺,路上几次张开了口还是咽回去。药叉静静看着小和尚吞吐模样,暗中偷笑。他惯是嘴毒且碎的,率先开腔,“你可见着阿阴了?”
“自然见到。”只觉得这问的是无用之话。
“有没有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灼红退了。”
“嗯?非也非也。”
……
天竺以东,有罗刹鬼国。罗刹,佛家所谓恶鬼也,食人血肉,飞天遁地,恐怖可畏。事实上,也并非如此。
罗刹鬼国中,男子黑肤红发,女子相貌绝美,皆是碧眼。尤其是女鬼所化之娇美身躯,闻名鬼界。但为何大唐百鬼未慕名前往修习?还不是因为罗刹国太过阴暗,是鬼们都要道叹的一句邪恶,更别说罗刹婆传与不传。
不似大唐有阴司管辖,阎王判官秉权,鬼差狱卒行事。罗刹鬼国独立存在,除非接连阴日后的艳阳午时,他们都能行动自如。也因此而不受任何约束。罗刹没有执政当权,没有规矩方圆,只有个个“平等”的“百姓”。而国民没有名姓,男子称为罗刹郎,女子称为罗刹女,国风放荡。
无论是鬼与鬼之间打斗至死,还是混乱男女关系日日新奇,又或是罗刹夜行吃人心肺,都无人制裁。便只是第一条,就能劝退慕名前往的小鬼无数。只阿阴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在黄沙里扑腾了几百个日日夜夜,也绝未后悔过。
庆幸一方神明之下,万鬼讲的都是同一种鬼语,她一团黑烟也能与之交流。罗刹郎身姿挺拔,各个健硕粗犷,是长安子民不能欣赏的俊美,但鬼可以。而罗刹女身形妖娆,不似大唐女儿的丰盈温婉,她们个个□□翘臀,腰肢细的夸张,到胯部好大的一条曲线。五官也是深深轮廓,下笔很深,绿眼魅惑。
阿阴游荡在国内之时,初初看着遍地人形的鬼,震惊之余竟也在盘算着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女子。看遍了最热闹的一条街,她发现:所见的都不喜欢。
因这不是长安之美。
大抵鬼界也有特殊风尚,因而总觉得罗刹鬼国的美人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并没有教她选择的权力,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罗刹女愿意教她幻形。经历挨家挨户苛求,她还只能在夜里出动,不知无意间窥探过多少春闺□□。
那是无望转为绝望的一年。
她扣过每一户的门,苦苦哀求,再被咒骂着拒之门外。要庆幸,那时还不是人形,不然定要为此流大片眼泪,足以浸湿整个西域沙漠,化尘为泥。
最难之时,每每望向天空,依旧是那轮弯月高悬于空中,她不敢再看平地周身。因为一旦低头,看不到那满额冷汗的小沙弥,圆润的光头,认真的神色,还有从小爱皱的眉。
灰鹤对月嘶唳,是至痛至极的哀嚎,鸟喙张开,吐出蓝色火焰,在夜半三更闪烁着凄艳的光久久不散。这亦是阴摩罗鬼的传承,可谓是最特殊之处,再没有别的鬼有如此技巧。且因她生的不凡,寻常的阴摩罗鬼火焰远不如她的硕大明亮,无法相提并论。
黑暗中,罗刹婆窥探一切,请灰鹤入家门,授幻形技法。这是是阿阴自从入罗刹以来所见最不同的一个罗刹女,白发散乱,红衣凄异,却又是少女之容貌,同意与她做个交易。
即以口吐火焰之特异,换幻化人身之法。
她那残破的屋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阿阴没猜错的话,里面皆是不同鬼魂的珍异之处,有绝美眼球,有至纤玉手,有一本残卷……也不知道自己的蓝色火焰,会放在怎样的容器之中。
深夜,罗刹婆抓着灰鹤纤细脖颈按在个镜子前。即便阿阴是鬼,也觉得那姿势屈辱,可她不敢反抗。她怕她一旦挣扎,惹了罗刹婆不快,就不同她做交易了。而那镜子许多年后阿阴才知,是罗刹宝物,名为鬼镜,能照出来每个鬼的最珍贵之处。见着镜子里是一团明艳的蓝色火焰,罗刹婆笑得诡异,放下心来,有即将荣获至宝的变态喜悦。
可阿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做,也许是她从来都不满足自己的两种形态,因而对身体的每一部分没有任何概念。
好疼。
她从未想到,鬼居然也会疼痛,是千万颗针同时向喉咙最深处钻,浑身的痛觉神经都集中在那一处,她甚至觉得是在被人用钝钝的刀缓慢地切割脖颈。直至那股焰气有一丝丝的上涌,涌现至眼球中,罗刹婆看着灰鹤的豆大眼睛挂满清澄的蓝,仿佛觉得本应全部由自己剥夺的财富被人抠走了那么一小块。
疼痛持续了一刻钟左右,罗刹婆手掌控着蓝色火焰,放进了琉璃瓶子中,蓝变的不太真实,染上了其他颜色。而钳制在虎口处的灰鹤被她无情甩到墙角,阿阴疼的好想伸手摸一摸自己脖颈,可她不是人,只能靠在原地嘶哑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