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15)

竺寒双手合十抬头,依旧是那般虔诚地仰望,大殿正中佛像双手作金刚拳,持智拳印。成善法师出去后,他跪下,对佛问:“观澄度不了恶鬼五通,地藏王菩萨度不了泥犁厉鬼。小僧尚且不懂小爱,何以堪重任大爱世人?更谈何‘度化’一说?”

小和尚暗中起疑许久,还是打开了净瓶,确定里面空无一物,心下却是平静怡然。

这次,佛祖没有出现。既未苛责于他,也没有开示他的诘问。竺寒心里担忧,难道是他最近没有潜心礼佛,佛祖都已不理会他。思及此,又莫名低落。

阿阴不睬他,佛祖也不睬他,小和尚心事复杂,还要为一个欢不欢喜的答案而挠心。

提了院中的扫帚,归拢满地落枫,只觉得比起初回般若寺那日,地上叶子愈加的厚。

秋意浓,秋夜深,露重月寒衣衫增。

心叹:这一年的秋,也太过漫长。

夜里,躺在新换的棉被中,仍是端正规矩的姿势,鲜有的想起那个坏姑娘。仿佛被子里又有阴风上涌,还会化成浑身冰凉的婀娜美人,捧着自己光溜溜的头,说他是她的宝贝……

小和尚失了规矩姿势,侧卧蜷缩起来,被子扭乱,他只觉得心头莫名有阵阵钝痛。

隐忍许久,终是发出小兽般的哽咽,瓮声道:“欢喜的。”

那声音染上秋夜的凄凉,“你去了哪?也应教我知道,现下安好否……”

他宛如被抛弃的那个,阴摩罗鬼抛之,佛祖弃之。心无安处,偶有阵痛,这秋未免太凉太长,小和尚实在难挨。

《华严经》有云:应识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

作者有话要说:

1.醧(欲)忘台:孟婆的“办公台”。

2.泥犁:梵语音译,地狱。

3.金刚拳和智拳印,是佛手的一种姿态。直接搜索“智拳印”看图片,文字形容太麻烦。

第14章 盛唐篇·竺寒(拾肆)

般若寺最后一片枫叶落下之时,竺寒立在大殿内,看它飘散。仿佛时间也在放慢速度,不忍这最后一叶太快坠落,宣示秋入末尾。

可它终究要归于大地,落下那一刻,竺寒心中仿佛有钟在敲响。又有声音无情诉说:她当真不会回来了。

仿佛那夏夜的轻薄衣衫,少女荡悠悠的腿,是黄粱一梦;中元鬼市盛景,夜行百鬼对你道一句“中元安乐”,是黄粱二梦;陈府朝夕可见,白日里在朱雀大街同行,是黄粱三梦……唇瓣和脸颊印过的吻,通通定为极大的罪孽,也皆是浮华泡影随秋波飞逐到滚滚红尘之中,不堪想、难回首。

然后,他梦到她了。

明明人在之时,次次叮嘱要梦她,却从未梦过。如今,她不说,他倒自己眼巴巴地梦了。

虽然那夜亲看着药叉杀鸡,他也是头回见血腥之事,还处理了留下的“烂摊子”。奇怪的是,他从未再回想起来过,只今夜不同。

梦中的阿阴,浑身肌肤仍旧灼红未退,嘴边和指尖却有更鲜艳的红,是血迹。他帮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靛蓝色的帕子丢一旁,扯了海青袖子继续为她擦。可每擦掉一块,就又有新的血迹出现,他愈擦愈快,血迹增的也愈来愈多。而面前那本应眉目娇艳的灰衫女子,现下空洞着双眼,一丝神都没有。小和尚惊慌失措,撼动她娇弱身躯,“阿阴……你醒醒……阿阴……你看看我……”

仿佛一阵漩涡,他似是当局人,又似是旁观者,画面如同缎子扭作一团,再重新散开。

她眼睛恢复了神韵,可身后有一排“药叉”端着刻画鬼纹的碗碟上前,里面装的全是血淋淋的心和眼,他甚至辨别不出到底是鸡的还是人的。而阿阴拿起就往嘴里放,小和尚嘶吼着阻拦:“阿阴……别吃了……阿阴……求你别吃……”

可他在逐渐扭曲。缎子又揉成了团,这次仿佛直接被人甩着铺开,水墨颜色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好似梦中,又好似一段不能为人所见的缱绻情/事。

他在同阿阴接吻。

感触真实,同中元夜林子里的一般。不同的是,这次换他主动……

画面骤然染上了颜色,不再是单调水墨。小和尚瞪大双眼强作镇定,要打坐,诵《心经》,他现下的状态要不得。可“观自在菩萨”还没念出口,就有无骨般的柔弱贴上,倒在他盘坐的膝间。又是十年后重遇的那夜那般,纤细手指从下向上爬,像藤蔓般杂生,遍地都是,无孔不入。

最可怖的是钻进他的心。

小和尚无奈睁眼,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叹了口气道:“我的心早已因你而结藤纠缠,愈收愈紧,为何还不放过我呢?”

她无声地笑,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问:“为何不语?你也知道,你是极坏的那个,对不对?”

苦海因为她而无边,苦厄因她而难度,不论俗世红尘,竺寒的一切因果业障全由她写满,真真罪孽深重。

阿阴歪头,眼波流转,依旧一言不发,还要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看得小和尚愈加口干舌燥。可他仍要正经,双手合十,心中没有佛祖,只有一个眼前人。念珠无用地搓动,“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说还是不说。”

灰衫飘散在空中,摇荡,摇荡,最终不知飞向何处。阴摩罗鬼终于开口,同记忆中的每一声唤都相同,却情绪不同。

“观澄……观澄……我的观澄……观澄呀……”

那声音诡谲空灵,带着满满的不真切,回荡在这不知何处的地界,回荡在他心海脑海。

沉沉答道:“观澄在。”

阿阴又笑,笑着用手指堵他的嘴,“观澄在阿阴心中。”

念珠落在一旁,他抱住那许久许久不见的人。闷声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一双女子的细手仍如同藤在蔓生,向下,向下,向下……他此时好似化身为娇弱无力的女子,推不开她。

明明是他先抱住她,又怎能推得开呢?

下一瞬,小和尚皱眉,磕磕绊绊地开口推辞:“不可,不可。阿阴放开,放开……”

阿阴又不说话了,决然不理他哀求。直到那衣袍起了帐,他闭目,叹息。

宣告臣服。

耳边传来轻而急的风,又有曲水奔流之声。对上阿阴目光,她如狐狸般狡黠地笑,充满得逞的意味。小和尚皱眉,闷哼,浑身上下的理智都倾注在了一起。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至此彻底分离、碎裂。

雨水落在竺寒额心,他猛的坐起身,惊醒。

低头看,没有阿阴,原来不过梦一场。支离破碎的片段,不语的灰衫美人,失控的“观澄”……现下他浑身皆是汗,被子里更是凌乱不堪,却先伸手擦了那滴雨水。

漆黑的寮房内忽然被闪电照亮,秋末大雨倾盆而落,他赶紧起身把被风吹来的窗子合严。站在榻边却发现,下身的衣襟脏了。再扯开被子,盖着的那一块,挂着滩氤氲。

他赶紧拿了帕子擦拭,可就像梦中为阿阴擦拭嘴角的血渍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冷静自持的竺寒小师父,在深秋冷雨夜,全然失控,怒意上脸,手里的帕子摔在地上发作出声响。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之中,低声咒了句:“孽障!”

也不知,是骂的何物、何人、亦或是何事。

这场大雨过后,长安城愈发冷了,全然一副入冬的迹象。而太阳出来之后,积水干涸,小和尚衣衫床褥被风吹平,仿佛骤雨初至那夜的秘密随之掩埋。

竺寒在大殿诵经,在禅堂打坐,为香客解惑,仿佛又回到了阿阴未曾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也几乎从未想起过她,除了偶尔会有夜不能寐的时刻。

大概过了多久,他不记得。

只知道,那日几近岁末,大雪纷飞,阻断了香客朝山之路。僧人们穿起了棉衣,竺寒脖颈间还围了个棉圈,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和煦。

仿佛,又是那个人人心中应该这般的“竺寒小师父”。

阿阴看到他那一刻只觉得,他的头看起来,真冷呀。

带着棉帽的小沙弥跑进大殿,“住持,师叔,有香客上山……”彼时,竺寒正与成善法师论经,闻言有些错愕,不懂这般严寒天气,竟还有人前来。

成善同样震惊,心道定然是虔诚至极之人,或是心头郁结实在难忍,无外乎便是这两种情况。特地去净了手,教竺寒迎人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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