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箫,”胤饮尽杯中酒,拍案笑道:“我倒想起一件趣事,约莫四十几年的除夕,我和一帮朋友在外头喝酒,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客栈,隔着车帘,依稀觉着是九哥从里头出来,我便吩咐停车,九哥那日佩了箫,执一壶酒,边走边喝,腿都打晃了,脸上全是酒水,周围虽没有人,但头顶的烟花亮如白昼,他一个人走在空旷长街,满天璀璨下,竟莫名显得很凄凉,我就没敢叫……”
胤摸着下巴,尚在回忆,对面一个酒盏已凌空飞来,胤一面躲一面笑,“八哥,九哥要动手了,你快拦住他。”
展念按下胤禟的手,在案底悄然握住,抬眸对他微笑。
胤祀摇首,“我可拦不住,求求你九嫂罢。”
胤顺手与胤祯碰杯,“九哥这样一个寒气森森的人,竟也能被九嫂管得服服帖帖,啧啧啧,虽说一物降一物,可怎么看,九嫂都毫无杀气啊。”
胤祯哈哈大笑,眉眼仍是经年的漫不经心,“毫无杀气?我与九嫂初见时,问她:‘你是九哥的什么人?’十哥猜猜,九嫂怎么回的?”
展念有些坐不住了,“喝酒喝酒,莫谈往事。”
静宁立即煽风点火,“有个人脸上挂不住了,快说快说,是怎么回的,‘吾乃大清皇商之妻’?”
展念一口茶水呛住。
胤祯摇头,“只回了两个字。”
静宁再接再厉:“妻子?发妻?福晋?娘子?夫人?”
胤祯再一摇头,“九嫂面不改色地说,‘女人’。”
胤的一口酒直接喷出,五体投地地点评:“杀气腾腾。”
胤祯颔首认同,“灰飞烟灭。”
静宁笑得软倒在胤祀怀中,胤祀扶着她,亦添油加醋地补上一句:“掷地有声。”
展念干笑几声,“年少轻狂。”
胤禟却反握住她的手,淡淡开口:“简明扼要。”
展念:“……”
什么叫谈笑间灰飞烟灭,和胤禟相比,明明她才是被降的那个罢!
酒过几巡,席上男女皆已大醉,连素来风雅自持的胤祀都有些迷蒙,展念不能饮酒,便捧茶环顾,然而却见胤禟犹自冷静端坐,不由大感惊异,“他们那么灌你酒,你都不醉的?”
胤禟默然看她一眼,“不过区区。”
展念回忆了一番,无论是九香居重逢,还是齐恒白月成婚,他皆是大醉,尽说些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遂有些狐疑,“你的酒量,是这样千杯不倒么?”
“这些酒,从前不知喝了多少,驾轻就熟罢了。”
展念心头一涩,“怎么丝毫不知爱惜自己。”
“我想见你。”
胤禟伸手抚上展念的面容,展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果然还是醉了,强撑着呢。”
“万一清醒,你便不见了。”
展念微微向他靠近,软声道:“在,醒时梦时,我都在。”
胤禟垂眸,看向两人靠近的膝头,浮出孩子气的笑,“竟得促席,说彼平生。”
静宁醉眼朦胧中瞧见这一幕,蓦地拔高嗓门:“好啊,你们俩!”
胤祀举杯长叹,“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几人见胤祀开口,约莫以为是什么祝酒词,糊里糊涂地一齐举杯共饮,胤还十分捧场地附和了一句:“八哥,八哥说得好。”
展念作为席上唯一清醒的人,尚未止住笑,便见静宁又摇摇晃晃站起身,“你那诗不好,我给你另唱一首《春日宴》。”
胤祯取了酒碗一字排开,分别倒上不等量的酒,豪气干云地喝道:“好诗!来,阿岚,我们给八嫂伴奏。”忆岚茫然从他怀中抬起头,胤祯似笑非笑地揽过她,将玉箸塞入她手中,握着她的手轻敲碗沿,“你这丫头,教了别人,自己倒忘了。”
静宁的目光逡巡一圈,“小久,来跳支舞。”
展念连连往后缩,“好嫂子,你可放过我吧,人到中年,身段早就垮了,哪里还能跳……”
静宁柳眉倒竖,“我白送你衣服了!”
胤禟默不作声拽了拽展念的袖口,展念被这动作惊得灵魂一颤,扭头盯住他,而胤禟只抿了抿唇,半晌终于吐出一个字,“跳。”
展念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九爷,就这样把自家夫人供出去了?”
“好看。”
静宁将展念从席上拖起来,“都是自己人,扭捏什么,越老越无趣。”
“谁老?”
“我老。”
胤祯带着忆岚的手,用力敲了敲碗边,示意诸人肃静,候了半晌,才慢慢敲起前奏。展念轻展衣袖,以舞相和,静宁缦立柔歌,一曲旖旎缠绵的《春日宴》在天光云影之间悠然而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十福晋正给胤添酒,听了这样的歌,见了这样的舞,不由也怔住了,酒水早已溢出许多,胤大笑止住她的手,将酒杯递至她唇边,“赶紧的,自罚一杯。”
静宁捧起案前的酒杯,醉醺醺地开口:“夫君在上,请受妾身一拜。”
胤祀与她相对而拜,“夫人在上,请受为夫一拜。”
“阿岚你瞧,八哥今日可是疯了。”
展念立在场中,却有些微的出神,小榭之外风和景明,一碧万顷,让她恍惚想起梦中的江南故里,“三愿如同梁上燕”入了心,不知怎的,回响出的竟是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人独立,燕双飞。
而今的“岁岁长相见”,是一位故人,终其一生予她的成全。
“阿念。”
展念抽回思绪,坐至他身边,胤禟认真望着她,若非展念太过了解,实在很难看出喝醉的情态,“不是这三愿。”
展念放下他的杯子,“今日破例让你喝酒,可要节制些。”
胤禟任她取走,只继续认真地开口:“一,德行无亏,问心无愧。二,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展念愣住了。
……
“桃树尚有果实可证自身,而人之一生的果,又在何处得证?”
展念对这种玄学不感兴趣,边吃边从胤禟书案上随意抽了本书,“何须证明?生命在我,不在外界。我就不纠结这种东西,我对我这一生的期望呢,一,德行无亏,问心无愧。二,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如果都能实现,也许还有第三条,”展念踌躇半晌,还是道:“三,得一人爱我终老。”
胤禟望向展念的眸子渐有星芒,笑着重复:“生命在我。”
……
“三,有我,爱你终老。”
展念听得“终老”二字,鼻尖一酸,刹那便掉下泪来。风檐月榭里,醉的醉,疯的疯,笑的笑,哭的哭,她不曾饮酒,却已清醒踏入这一场终将散场的华宴。
从八贝勒府归来,展念吩咐了醒酒汤,将胤禟安置在临窗的小榻上,“头疼不疼?”
胤禟含糊应了一声。
展念坐在他身旁,轻轻替他按着太阳穴,“往后,还是要少喝。”
愿言跑进来,绷着一张小脸,正想责怪阿玛额娘回家太迟,见了眼前情景却有些愣,“阿玛怎么了?”
展念冷哼,“喝多了。”
愿言“哦”了一声,迅速脱鞋上榻,滚到胤禟怀里,“阿玛,我也想喝酒。”
胤禟虽不甚清醒,仍在女儿的发顶揉了一把,“不许。”
“不过,若是亲密之人,偶尔酒后吐真言,倒也可爱。”
胤禟睁眸,森森望了展念一眼,“有你这般做额娘的?”
愿言却来了兴趣,“我知道,上回我在齐眉客栈见过,有位公子喝多了,当堂大喊,希望自己‘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唉,我还从来没骑过鹤呢。”
“说到骑鹤,额娘年轻的时候,确实干过此等蠢事。可哪有一只鹤能驮得动人呢,必是用脚在地下撑住,免得重量太大,如此一来,那鹤若要走,上头的人定要摔的。”
愿言微微抬眼,小脸露出一丝嫌弃,“我就是随口一说,额娘竟然真的试过,好笨啊。”
“……”展念默了一瞬,加重手上力道,“胤禟,让你女儿闭嘴。”
胤禟充耳不闻。
“我在客栈还见到一位姐姐,她的脚好小,白月姨说,高门世家的女孩子,都要把脚缠起来,从此后不能跑不能跳,只能规规矩矩待在府里,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