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番外(86)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

原来,那确然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原来,他那样笑,不过是因一生心愿已了。原来,他早同她做过仓促又认真的告别,“阿离,去罢”。

原来,他以所有爱她,她却一无所知。

从紫草,到钟玉颜,皆是他为她设下的局,一个逼她回京的局。所以她生下愿言昏迷入梦之际,最先遇见的,是那个松下横琴的白衣琴师,她向他靠近,他反而皱眉,她退步回头,他弹曲相送。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人琴俱亡,《双蕖怨》遂成绝响。天上琴音,人间莫寻,她再也,寻不见他了。

小花仍模仿着她从前的语气,不知疲倦地叫,“莫寻!莫寻!”

梁上鹦鹉犹唤君,不见君容不肯休。

展念弓起身子,口中涌出的鲜血染上琴木,剧痛之中,终于再也没有半分力气,软倒在松树之下。

她又听见了梦里的琴音。

白衣的琴师端坐抚琴,她想靠近他,想叫住他,身后尘世皆已冰凉,唯有他刹那光明,可她若要向他而行,他便皱眉止音。她不肯离去,索性席地坐下,隔着远远的距离,安静听他奏曲。

仿佛是人生初见,她隔着玉台屏风,漫不经心地揣度四海扬名的琴仙,仿佛是人生永诀,她抱着九霄环佩,极尽用心地凝望温柔宽容的兄长。

曲终,他抬起头,慢慢对上她的目光。

“阿离,去罢。”

她已泣不成声,“寻哥哥。”

恍惚的瞬间,眼前已无人。皎如山雪的白衣,已化在温软和煦的春光之中。

展念睁眼时,窗外正黄昏,她认出自己的房间,这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虽为纸窗木榻,却从无风雨侵袭。她怔然想了半晌,仿佛仍是赵家的阿离,兄长即将归家,她却连晚饭都忘了做。

榻边,她竟看见了莫南华。

莫南华见她醒转,轻抚她的脑袋,“多大的人了,还去刨坟,缺不缺德?”

展念想笑,可嘴唇剧烈抖动,只有无数眼泪淌下。

“阿离,虽说这些年,我教你的琴,你都学得极好,可你师父教给你的东西,你都学会了没有?”

“我学会了,可是他看不到了。”

“他看着呢,”莫南华指向她腕间的长命缕,“他把他的长命缕给了你,从此往后,你的命,便是他的命,你闻歌听琴,他便朝暮安稳,你赏花观月,他便四季长安。”

“你们都说他死了,可我就是不信。”

“阿寻寿数难永,非你之过。我倒觉得,他遇见你,才重新开始活着,即便……他已辞别尘世,可我知道,他仍在某处,鲜明地活着,”莫南华定定望着她,“他用短暂的一生,琢木为琴。斯人虽去,琴音不灭,心弦不绝。”

展念挣扎起身,踉跄着向他从前的房间而去,精心打扫的屋宇干净如旧,可已是虚帐掩床,屏席空设。莫寻的榻旁摆有一个精致的沉香木盒,似被反复摩挲,又被妥帖收藏。

展念打开木盒,霎时泪如雨下。

面塑。

女子走在前方,正回头笑看身后的人,仿佛在催促他快些,男子走在后方,神色虽淡,目光却不曾离开片刻。

十数年过去,白衣的二人已褪色开裂,面目全非。她以为这样的小玩意儿早被他扔掉,却原来,如此珍而重之地留了若许年。

展念合上木盒,慢慢站起,她不想再看,不敢再看,亦不该再看。此处,应还与莫寻,和他记忆中的阿离姑娘。

莫南华说:“阿离,有时候,为一个人死,很容易,为一个人活,却很难。”

她知道的。

他已用他一生,教会她爱自己。

展念扶着墙往小园走,松树下的土地已重归平整,钟仪与胤禟正相对而谈。见了展念,胤禟迅速走来,“你素来体弱,可还有不适?”

展念心底蓦然又是一阵疼痛,“对不起。”

胤禟将她揽入怀中,良久良久,方听他轻轻一声叹息,“阿念,我是你的夫君。你若觉悔恨难偿,我便陪你难过,你若觉此身零落,我便陪你余生。”

“胤禟……”

“他照顾你九年,而你我重逢不过三年,他从未让你心伤,而我……”胤禟眸色微黯,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开口:“你……不必顾念我。”

“胤禟,我们回家吧。”

“不再多留些时日?”

“再留,皇阿玛该生气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展念走向常青的松木,摩挲着枝干上岁月刻印的沧桑肌理,终于敛裾下跪,重重磕于温厚的土地,仿佛是与谁最初的相亲,最后的道别。

君埋泉下,我寄人间。

在她漂泊无定之时,是他授她安身的琴艺,在她天真可欺之时,是他教她世家的逢迎,在她浑噩自弃之时,是他予她有力的扶持。

……

莫寻素无情绪的眸子望向她,仍是淡漠至极的语气,却莫名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你放心。”

展念心底一动,她竟觉得莫寻这三字,是说给她的承诺。无论他境遇如何,寿命短长,必不会让她衣食短缺,流离无定。

……

每次她跌坠谷底,都有他温柔接住。

但盼人间风雨来时,她可以长成自己的乔木。

展念想起一个万籁俱寂、冰雪绵延的冬山,他背负她前行,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闻他浅浅的心跳,淡淡的足音。

……

“阿离,看路。”

“好,我看着呢。”

“下回再摔,我可不来了。”

“知道啦,以后阿离自己爬起来。”

“然后呢?”

“向前走!”

……

眼泪无声渗入泥土,展念的声音亦微不可闻,“寻哥哥,你放心。”

风雨来时,她终于长成自己的乔木。

只是,她的寻哥哥,再不会来了。

第53章 山河空念远

阿玛与额娘皆不在,直到天已全黑,才终于回到客栈,愿言坐在榻上生闷气,等额娘笑盈盈来哄她,“小言怎么又生气啦?”

愿言换了个坐姿,面朝墙壁,不说话。

“哦,小言定是找不到阿玛和额娘,以为我们不要你了,所以在这里生气。”

愿言扁了扁嘴,“不是。”

阿玛转过她的身子,“口是心非。”

“说好,去找,”愿言埋在被子里,幽怨地望向额娘,“世扬哥哥,赵伯父。”

愿言感到,额娘拍在她背上的手,忽然僵住了。她不明就里地抬头,额娘微微回神,对她笑道:“赵伯父出门远游,小言可见不到了。”

“骗人。”

胤禟吩咐一旁的老嬷嬷,“带她去睡觉。”

愿言更加委屈,“不困!”

“听话。”

愿言扯住也晴的衣衫,“晴姑姑,小言没人疼,没人爱。”

也晴忍俊不禁,趁势将她抱起,“五格格,可少学大格格说话罢!她那一张嘴刁钻着呢,小姑娘家,却比男孩儿还厉害……”

展念偏头问胤禟:“怎么把女儿赶走了?”

胤禟抚上她的面容,“别笑了。”

“你这人,笑也要管。”

白日尚在痛不欲生,心魂颠倒的人,至晚竟已寻常谈笑,平静如斯,来时牵肠挂肚,去时行色匆匆,此番惊变,连他都始料不及,何况是她。胤禟携她坐定,轻敲她的眉心,心疼又无奈,“你啊,总对自己这样狠。”

“临走时,钟子书说的是‘阿离,保重’,可从前,他总说‘后会有期’。”展念垂眸思索,“想来,我与他,与他们,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了罢。”

“阿念。”胤禟抬起她的脸,定定望进她的眸,“你若无其事,不过怕我难过,可你不知,我最见不得你这样笑。”

“我已伤了他,不能再伤你了。”

“你若了解莫寻,便该知道,他如此隐瞒,正是不愿使你余生怀愧,换做是我,也会同样选择。”

展念却陡然一惊,“什么叫换做是你?什么叫同样选择?你想都别想!推开我,不可能!”

胤禟连忙将她哄入怀中,“我不过一说,怎么这样较真。”

“你发誓!”

“好。”

“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你若胆敢,胆敢不带上我,我与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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