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在风中凌乱了。
这父女俩一天到晚都在较谁的劲,吃谁的醋?
胤禟将愿言抱起,愿言攀住阿玛的颈项,望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激动得叫起来,“大河!大山!”
愿言胡乱指着看到的一切景象,“阿玛,这是,这是什么?”
“天下。”
“我要,去天下!阿玛也去!”
胤禟亲上女儿的额头,温言道:“阿玛此生,困于方寸,但望小女,天高海阔。”
展念不动声色侧过头。
“大清九皇子”,是他与生俱来的尊贵,也是他与生俱来的牢笼。
他拥有世人望尘莫及的权力和财富,却无法离京去追心爱的姑娘。他拥有参政入朝的野心,却因此被父亲猜疑、被手足暗算。他拥有无人可比的民心和声望,却在新君登基后以谋逆大罪囚禁至死。
一生得失,孰多孰少。一生功过,孰是孰非。
展念听出他语中的怅惘与伤感,半为自己,半为愿言。古代女子,生活无非相夫教子,一日日在小庭院里消磨,他只能给予愿言无忧自在的童年,可以后的人生,果真能天高海阔么?
何况……展念垂眸,在她有限的知识里,依稀记得康熙皇帝在位约莫六十年,眼下已是康熙五十年,下一个十年,胤禟与她将是何种境况,愿言,又会否受到双亲的株连?
也晴悄声询问:“福晋可有不适?”
展念微笑摇头,“明日便到姑苏,有些想念罢了。”
“姑苏……”
“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小主子了。”展念促狭地瞥她一眼,“我听云敦说,自从他三十七年来京,你便一见钟情,立誓不嫁了。”
也晴刹那红了脸,“福晋!休听云敦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我瞧着却很真。”
“奴婢……奴婢不过是他手上一枚棋,办好差事,便算是我的心意了。”
“有时,棋子用处已尽,执玉哨者,会下一道‘送客令’,完成最后的任务,便可换回寻常身份,向主家讨赏?”
“是。”
“你想待在我身边么?”
“想。小主子一定也希望,奴婢能护福晋周全。”
“额娘!”愿言忽然气鼓鼓地唤她,“坏!”
“……”展念走上前,瞪着胤禟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胤禟神色不变,“说你去过的地方。”
愿言的小手按上展念的眉心,“额娘,一个人,不好玩。”
展念捉住她的手,笑道:“额娘可不是一个人,有位赵叔叔和额娘一起玩儿。小言过几天就能见到他了,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赵叔叔?”
“嗯……就是世扬哥哥的伯父。”
“赵伯父!”
胤禟轻拍愿言的脑袋,“不是你的伯父,乱叫。”
愿言不依不饶,“叔叔,不叫!”
“那便称舅舅。”胤禟微微沉了脸,“不许叫伯父。”
展念忍俊不禁,“世扬才多大,拐不跑你女儿的。”
胤禟冷哼,“祸患常积于忽微。”
“瞧你这架势,以后给愿言说亲可难了。”
“养她一世又何妨。”
展念和善地搭上他的肩,“愿言和我,选一个。”
胤禟皱眉,“从何处学来的刁钻言语?”
展念:“……”
在苏州主城盘桓数日,待胤禟办完差事,启程之前,才终于雇了小舟向周庄而去,愿言因前一天玩得太累,赖着不肯起床,展念便将她留在客栈,嘱咐老嬷嬷好生照顾,只带也晴同往。胤禟问她何故,她只笑言不急于一时相见,此刻坐在舟中方醒悟,并非不急,而是胆怯。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知钟家少爷是否依旧折扇翩翩,从单身青年熬成了单身中年,不知吴以忧是否依旧恣意怒骂,浑不知自己被孙挽之形容成“民间庸医”,不知叶清荷与铭远是否依旧举案齐眉,这些年可添了新的孩子……
不知他,是否偿了凤求凰的心愿,与钟玉颜执手相携。
“阿念。”胤禟打断她的沉思,“到了。”
乌篷小舟,已堪堪停在昔日的赵宅门前,展念双手交握,正天人交战,胤禟已率先下船,向她伸出手,“走罢。”
展念一怔,转而一笑,握住他的手,踏上河岸的石阶。小宅的门虚掩着,展念下意识便要推开,然而动作一瞬顿住,转为轻轻的叩门。
依稀可见一个仆役拿着扫帚,小步上前开门,“二位找谁?”
“找……这家的主人。”
仆役狐疑地打量她半晌,见她衣着富贵,不似寻常人家,遂朝里边走边道:“少爷,外头有两位贵人找你。”
话音未落,便听后方传来笑语,“有多贵?一两还是十两?”
钟仪转过照壁,看清来人时,手中的折扇都僵住了。
“子书,三年不见,还是老样子。”
“赵阿离?!”钟仪瞪得老大的双目总算微微缓过来,浮出惯常的笑意,“若非见到九皇子,我还以为,你又逃婚来了呢。”
展念挑眉,“又?”
钟仪向也晴晃了晃折扇,“你也来了?十数年不见,愈发好看了。”
也晴红着脸俯身行礼。
钟仪仿佛终于想起胤禟一般,敛了折扇,略略拱手,“九皇子,钟某久闻。”
“内子多承钟氏照拂,不胜谢意。”
钟仪摆摆手,“小事,好说好说。”
展念问道:“你把玉哨给我,如果我一去不返呢?”
“本就不指望你还。”钟仪用折扇指了指也晴,“你拿着玩罢,若是腻了,便让她带回给我,唉,说实在话,我也不喜欢这玩意儿。”
展念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赵……莫寻呢?”
“不知。”钟仪摊手,“你走后不久,他便携琴云游,谁晓得如今在世间的哪一处。”
展念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失落和怅然,“玉颜呢?”
“嫁人了,娃都一岁了。今日正巧回门,我带你见见?”
钟家终归是高门大府,男女婚嫁首要便是门当户对,莫寻乃江湖白衣,无论是琴师,或是商人,只怕都难教钟家满意。展念虽猜到这样的结局,却总还抱了一丝希望,她垂眸良久,复问道:“他云游前,可留下什么话?”
钟仪想了半晌,点头道:“他说,此生莫寻。”
莫寻。
竟真的应了这名字,天下之大,飘然拂袖,去得没有半点踪迹。
展念缓缓走入从前的小宅,钟家的仆役正往来打扫,然而一切陈设如旧,仿佛时光永驻。鹦鹉小花仍在廊间跳跃,见到展念,张口便唤:“莫寻!莫寻!”
钟仪的神色也有些许惆怅,“你说这鸟儿奇不奇怪,从前我们怎么逗,也不见它半分亲昵,偏生喜欢那个冷情冷性的,每天黄昏,准时开嗓,着实没良心。”
展念听了半晌,终于提步离去,“走吧,我想见见玉颜。”
钟仪含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九皇子不如移步鄙府,在下绝不声张,只奉上一杯好茶,讲讲尊夫人的少年往事。”
“钟子书,什么叫‘少年’往事?”
钟仪避重就轻地摇着折扇,已悠然向外走,“就是,赵阿离如何征服香玉坊一众姑娘的芳心,如何为情所伤去喝最烈的酒,如何在我钟家学了多年诗书,却只爱陶渊明,尤其是《停云》一篇。”
展念免不了老脸一红,正欲走开,胤禟却拽住她,皱眉问:“喝最烈的酒?”
“就,就两杯。”
“为何?”
“因为如英。”展念说完,匆匆低下头,赶上前方的钟仪。
钟家的小厮迎上,钟仪问清钟玉颜的所在,“我外甥在我爹娘那里,玉颜这丫头在自己房中,我替你叫来?”
钟府的格局如旧,从前读书玩闹、晨昏消磨的记忆涌上心头,只觉分外亲切熟悉,展念微微提起裙裾,笑道:“不必,我自己去。”
钟玉颜的几个心腹丫头皆侍立在外,展念见到熟悉面孔,连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因她素日劣迹斑斑,早已胡闹惯了,那几个丫头也不睬她,任她溜入寂静无声的屋室。
钟玉颜独坐里间,对着一本书默然流泪,神情极是伤心。
展念一愣,脚步便顿住。
钟玉颜抬眸看见她,也有一瞬的恍惚和惊讶,随即匆匆擦去泪痕,合上书册,恢复如常的冷淡模样,“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