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本想推开他的手,停在了他的心口。
掌中传来他急促的心跳,如某种迫切的诉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蔓延至她的心口,连带着她的跳动,也陡然鲜活起来。
他是如此认真、热烈地爱着她,又是如此沉默、无望地爱着她。
胤禟的呼吸愈发凌乱,他将展念压在床榻之上,动手去解她的衣带。
展念本已有些混乱的神智,却忽然找回了一丝清明。深埋于心的某根刺骤然作痛,戳穿她如坠云雾的虚妄,她不可抑制地想着,他从前,也是这样待完颜月,也是这样待刘氏……
她终究,不是合格的古代女子。她终究,做不出共侍一夫的荒唐事。
展念陡然惊恐,下意识推开他,迅速退到床榻的角落,一边平复自己的心绪,一边警惕地看向他。
胤禟怔愣一瞬,脸上浮起一个无力的笑意,他闭眸转头,轻声问:“因为完颜氏和刘氏?”
“是又如何?”
胤禟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极低,似压抑着巨大的痛苦,然而展念还是听清了他的回答。
“无可辩解。”
作者有话要说:允禩,圣祖第八子。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封贝勒。四十七年九月,署内务府总管事。
太子允礽既废,允禩谋代立。会内务府总管凌普以附太子得罪,籍其家,允禩颇庇之,上以责允禩。谕曰:“凌普贪婪巨富,所籍未尽,允禩每妄博虚名,凡朕所施恩泽,俱归功於己,是又一太子矣!如有人誉允禩,必杀无赦。”
翌日,召诸皇子入,谕曰:“当废允礽时,朕即谕诸皇子有钻营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容。允禩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允礽。今其事皆败露,即锁系,交议政处审理。”
皇九子允禟、语皇十四子允禵云、尔我此时不言何待。允禵奏云、八阿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上震怒。出所佩刀欲诛允禵。皇五子允祺、跪抱劝止。诸皇子叩首恳求。上怒少解。命诸皇子挞允禵、将允禟、允禵逐出。
第44章 泠泠七弦上
皇二子胤礽自被废黜,一病不起,皇帝便令诸皇子及福晋进宫看顾,展念因此随胤禟入紫禁城,却不期遇见的另一位皇子,乃是四阿哥胤禛。
展念随胤禟向胤禛一礼,然而胤禛一双鹰目却玩味地盯住展念,“九弟妹姿色过人,果然是见之难忘。”
胤禟冷笑,“此为吾妻,四哥再难忘,也莫动心思为好。”
展念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径自上前对胤禛淡笑,“早听闻四哥好记性,不知可曾记得,昔年与故人之约?”
胤禛思考半晌,“约莫有,约莫没有。”
展念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边,“第一诺,不问。”
“哦。”胤禛一笑,“确有此事。”
胤礽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出迎奉茶,胤禟与胤禛略坐片刻,便去里间同胤礽叙话,四福晋抱病未至,是以外间只剩展念与瓜尔佳氏相对而坐。
展念早已在各类宴席之上见过她,但不过是几面之缘,并不十分熟识,瓜尔佳氏举杯饮茶,神情郁郁,展念却瞥见她衣袖掩映间,有许多淤青,不由有些心惊,“二嫂……千万珍重自身。”
瓜尔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凄然一笑,“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劝我珍重的人。”
展念默然。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疯了?”
“我不曾见过二哥,但听八嫂提起时,倒是赞誉颇多。”
瓜尔佳氏抚上自己的手臂,“他心里有苦,却说不出。”
“他向二嫂发泄,那二嫂心里的苦,又向谁说呢?”
瓜尔佳氏掩面而泣,“他若不苦,我便不苦。”
展念连忙起身,轻轻拍着她的背,“是我说错话,惹二嫂伤心了。”
“是皇阿玛带着他结交朝臣,如今却说他结党谋逆,是皇阿玛说为君不可轻易喜怒,如今却说他面无忧色,没有忠君爱父之念,他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在塞外,他第一个儿子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塞外,他为了达到皇阿玛的期望,不曾有一日懈怠……”
瓜尔佳氏终究只是久居闺阁的妇人,不知何谓君臣父子。早年间,皇帝确然十分疼爱胤礽,胤礽也不负众望,多次监国,皆有贤名,只是随着其羽翼渐丰,朝堂之上,已威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皇权,惹了君王猜忌,无论是胤礽,还是皇帝,都不过是在权力中心,被异化的人罢了。
所以,被异化的老皇帝,对着一众“居心叵测”的儿子疑神疑鬼,废了胤礽,囚了胤祀,甚至拔刀欲诛胤祯。
展念只能静静听着,“二嫂这些话,可千万别教外人知道,告到皇阿玛那里,又是二哥一条罪名。”
瓜尔佳氏惶然地住口,只默默地流泪。
不多时,胤禟与胤禛自里间而出。胤禟淡淡道:“二哥这些话,需禀明皇阿玛为好。”
胤禛摇头,“九弟竟痴了,皇阿玛本就不舍,一旦禀明,若是心软,又于谁有益?”
“于谁有益?皇阿玛已寝食不安数日,四哥这话,倒问得不痛不痒。”
“八弟已被降为闲散宗室,若要起复,九弟可要三思而行。再者,他那些话,若惹圣怒,九弟又可承担得起?”
瓜尔佳氏听得分明,正欲起身,却被展念死死按住,展念向她微微一笑,比了一个口型,“别怕。”
“二哥纵是有错,也不该连申辩的机会也无。”胤禟提步便往外走,“我自会向皇阿玛言明,一应后果,皆在我身。”
展念向瓜尔佳氏与胤禛各行一礼,跟上胤禟,与他并肩行在绵延陈旧的宫道,胤禟轻声问:“我做错了么?”
“恰恰相反,”展念淡笑,“九爷赤子之心,不与他人同流。”
胤禟牵起她的手,展念明知宫禁之中,此举甚是不妥,但也没有放开的打算,良久,她听到胤禟的声音,“纵然时过经年,你永远一尘不染。”
展念握住他的手,“你也是。”
“我?”胤禟笑意不明,“我并非全无野心。”
“你不甘如五哥一般,闲云野鹤终此一生,你有你心之所向。”
“我心之所向,你可知为何?”
“为权臣,辅圣主,兴商贸,引西学。”
“世人皆斥商为贱业,岂知商之大者,可易天下,世人皆以西洋为蛮夷,岂知西学之用,不在奇技,而在启心。上位者以民为草芥,民亦自甘为蝼蚁,千秋万代,焉有长盛之理?”
胤禟从未一口气说过这样多的话,因他无处可说,无人可懂,胤祀虽助他,却不知他,定是以为胤禟和传教士走得近了,难免奇思妙想耳。展念扪心自问,若她并非穿越而来,此时亦不过一蒙昧愚钝之妇人,而胤禟处此熙熙盛世,却已看到其下汹涌的暗流。
“我知道。”展念抬眸望他,“你若想争,便尽管去争,人生世间,必当热烈无违。”
胤禟扬眉而笑,“有何可惧?”
十年前,幽深无尽的宫道上,她执灯与他相拥,十年后,依然是幽深无尽的宫道,他大逆不道地指点江山,不成体统地牵住发妻,只觉入目皆是恣意淋漓,纵使夕阳欲落,亦曾有满身烟霞。
十一月二十八,因先帝实录修撰完成,又适逢一批西洋使臣远道而来,皇帝遂于太和殿设外廷大宴,高位后妃、王公大臣、诰命夫人均在赴宴之列,在清廷供职多年的十数位传教士亦受命而来。
知秋和也晴为此一早便将展念叫醒,朝服盛装起来,展念哭笑不得,“两位姐姐,宴席设于晚间,至于这么紧张么?”
知秋帮她盘起高高的发髻,“福晋第一次面圣,务必万无一失。”
也晴亦附和,“如今处境艰难,可千万不能让有心人挑出错来。”
处境艰难……
自上回离宫,胤禟本待翌日禀明皇帝,陈说二阿哥冤情,不料四阿哥胤禛先他一步,向皇帝转述了二阿哥之言,皇帝大为宽慰,虽说已下令了对废太子一概不闻不问,而四阿哥却直言上奏,实是性量过人,深知大义。
展念只得感叹,胤禛实是手段过人,拦不住胤禟,便首告抢功。
十月十五日,三阿哥奏称大阿哥与蒙古喇嘛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狂悖,皇帝惊怒,当即革去大阿哥王爵,终生幽禁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