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眉客栈的后院,终究没有翻新。
新人礼成,堂中皆是欢声笑语,展念避了人群,独自步于中庭月下,轻声唱起江南的古调。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胤禟执壶立在廊下,眸色半醒半醉,“怎么不唱完?”
“今日他们新婚,后面的,不吉利。”
胤禟大笑,一字一句替她念完全诗的下半部分。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展念默然片刻,垂眸道:“九爷学识,民女钦佩。”
胤禟笑了一声,转身自去堂中饮酒。
展念见他神色,便知宴席结束以前,他再不会同她说话,遂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哨,轻轻吹响。因堂中喧嚣,是以玉哨之音并不分明,展念也不过一试,没想到哨音方落,便有一个阴影翻过墙头,堪堪跪在她身前,“奴才云敦,参见姑娘。”
展念见他来得如此之快,微有惊诧,然而一瞬便想通,“我一路上京,是你暗中相护?”
“是。”
“钟子书给了我多少人?”
“全部。”
“他可有嘱咐你什么?”
“见到姑娘时,将此物呈交。”
展念接过他手中的小册,略略一翻,其上竟记载着董鄂府上下关系、人物性情,以及董鄂玖久的诸多琐事,详实丰富得让人咋舌。
钟仪若看过,必是知晓她与董鄂玖久样貌虽似,实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何意?”
“小主子说,姑娘或可用到。”
“好。”展念顿了一顿,又问道:“你可知,姑苏那边,一切安好?”
“姑娘放心。”
展念颔首,“有劳了,你去吧。”
云敦似有诧异,“姑娘没有别的吩咐?”
“我该有什么吩咐?”
“姑娘一旦回了府,再想召唤奴才,怕有些难了。若要走,此时最好。”话音未落,云敦闻得脚步声,迅速起身,如烟雾一般悄悄消失在阴影之中。
庭中灯暗,胤禟又急又怒地抓住她,“你在同谁讲话?”
“与你无关。”
“你果然是故意将我支开,”胤禟手上的力道渐重,“这次,又想找谁带你走?”
展念听出他语中的恐惧,心中几点酸涩,“九爷,不辞而别之事,我不会做第二次。”
“我不信。”胤禟拽住她便往外走,“回家。”
往迹园中,海棠或盛或落,娇艳又淡雅,如云霞片片,少女掩面。月光皎皎间,一树蓝色海棠灼灼而开,虚幻不似人间之物,树下一灯如豆,公子执杯而饮,似落了满怀心事。
展念沉默坐在胤禟对面,她知道,今晚他定然被吓到了,九年前她的所作所为,是他心里拔不出的一根刺,以至于任何微小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如临大敌。她始终等着他的怒气、他的冰冷或者他的嘲弄,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都没说,似是只想让她陪他饮酒。
“世人只知,海棠别名解语,”胤禟摇头而笑,“却不知,最初其名有二,一曰断肠、一曰相思。”
古时,女子与心上人久别不见,常于北墙哭泣,泪落土中,遂生草,花开淡红,名之断肠花。
《本草纲目拾遗》中亦有一说,“相传昔人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名之相思草。
展念亦望向满枝繁花,“海棠,为相思所化。”
“展念,为何海棠无香?”
除却西府海棠稍有香气以外,大多海棠皆无香气,“海棠意为苦恋,怕人闻出心事,故而舍去了香。”
胤禟默然半晌,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你可知,此物何名?”
“鸳鸯壶。壶内隔断,一方为酒,一方为毒。”
胤禟倒了一杯,轻转机括,又倒了一杯,他将两杯酒水推至展念面前,抬手挥落唯一的灯烛,“一杯给我,一杯给你,选吧。”
庭中有黯淡月色,展念尚能视物,于胤禟,却已是全然漆黑,无论展念给他哪一杯,他都一无所知。
展念一字一顿道:“你疯了。”
胤禟阖眸,“我累了。”
沉寂良久,展念将一杯递至他手中,一杯自己饮尽。待胤禟也饮尽,展念重新点亮灯烛,幽暗孱弱的光线下,映出彼此苍白疲倦的面目。
胤禟轻轻晃着手中的玉杯,“是酒是毒?”
“酒。”
“嗯。”
展念端详他的神色,终于起了疑心,“两杯都是酒,是么?”
“若是从前的你,早该识破这样蹩脚的谎言。”胤禟笑意悲凉,眉目消瘦,“如今的你听来,这话定是可笑,但,我从来都舍不得伤你一分一毫。”
眼前的男人,忽然哭得像个孩子。
展念心神剧震,她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抬手想擦去他的泪,“九爷……”
胤禟埋首在她的身前,仿佛所有理智都刹那崩溃,“谁许你叫我‘九爷’!”
“是不是,我变成从前的样子,你才会回来?”
“我们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每天都要吵架?”
“展念,你可不可以,再努力喜欢我一点点?”
“我还要等你多久,等到我死心,还是,等到我死?”
展念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觉间,竟已满面泪痕。
“赵阿离!你把阿念还给我……”
展念痛不可抑,只觉一颗心颤抖不止,连带着自己的嗓音都飘忽不稳,“怎样还给你?”
“嫁给我,生在一处,埋了也在一处!”
展念叹息一声,陡然间,再也没有纠缠的力气。
“好。”
第40章 结发为夫妻
天光初露,万里无云。展念推门时,庭中灼灼海棠下,竟已立着一人。
展念愣了愣,“怎么没去上朝?今日休沐?”
“我告了假。”胤禟转过身,清淡的眉眼似有梦中的恍惚,“我想,确认一件事。”
展念摘下腕间的海棠镯子,轻轻抛入园中的小湖,只一刹的波澜,便迅速沉底。此环存则入梦,此环碎则梦醒,然而,即使在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刻,她也从未动过回去的念头,尽管这个时代里,有太多她不能认同,感到逼仄的东西,可每每想到,有人曾真切地将她放在心上,她亦曾真切地爱过,便怎么都舍不得离去。
如今这一掷,已是自断退路。
“九爷还要确认么?”
“为什么?”
展念忽然发觉,自己已许久不曾同他认真地说话了,她自嘲一笑,开口道:“我总是想,为何短短九个月的时光,我竟花了九年都没能忘记。”
胤禟沉默不语。
“就像两个小孩子,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却在彼此相遇的那一刻,忽然尝到人间百味,于是,被开启的那一刻,便永远刻骨铭心。其实,从前的东西,早已变了味道,只不过记忆作祟,越是求而不得,越是念念不忘。”
“我如你所愿,嫁你为妻,但望此后相安无事,相敬如宾。九阿哥与九福晋,永不再谈风月。”
胤禟极是专注地听着。记忆里,总是她在说个不停,然而现实中,她已缄默不言,只剩他徒劳自语。他只觉自己已卑微近乎乞求,缓缓伸手抚上她的面容,竟浮起久违的笑意,“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九爷希望何时成婚?”
“皇阿玛即将巡幸塞外,九月方回。”
展念颔首,“我听说,皇上每次出塞,都命你随行。莫非九爷连四个月都等不得,还是担心一旦离京,我便溜之大吉了?”
“……”胤禟移开目光,“眼下之急,是如何让董鄂府认你。”
“九爷若放我出府,皇上巡幸之前,此事便可办成。”
“你想直接去董鄂府?”胤禟皱眉,“一旦被人察觉你行止有异,后果不堪设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展念微微一笑,“九爷尽快提亲,便是帮我了。”
胤禟显然不能放心,“你孤身入府,我实在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