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仪自顾自地笑语:“今日带你去全福讲寺,镇上拂晓时分的钟声便是寺中传出,其音数十里可闻,妙不可言。”
远远的已看见山门,钟仪停了船,两人走入,上有黄墙墨瓦,飞檐楼阁,下有青砖小径、碧水石桥,香火的气味隐隐飘来,寂静中平添幽深。右侧是一株年岁久远的古木,枝桠间挂满了许愿牌、长命缕、姻缘锁、平安带,红彤彤一片分外惹眼,展念走至树下,不经意瞥见一个玲珑的香囊,桃红的锦缎已有些褪色,她伸手取下,触感有些坚硬,原是香囊中放了一枚竹片,上有女子娟秀淡雅的字迹:与君看南雪,人与花,两白头。
翻过纤弱的竹片,背面附有落款,“信女柳烟敬奉”。
钟仪踱至她身边,笑道:“什么东西这样好看?”
展念将竹片递给他,钟仪看清其上字迹的刹那,骤然变了脸色,沉默凝视许久,将其小心翼翼放回,小心翼翼挂回,不知是不是冬日的寒风太烈,钟仪的眼眶有些泛红。
展念问:“不带走么?”
钟仪摇头,已恢复了平日的神情,漫不经心引着展念穿过庭院,眼前一道长长的五孔拱桥,尽头有一佛阁宏伟坐落,钟仪指向桥下宽阔开朗的湖面,“此处遍植荷花,我们夏日再来,可见得‘千层翠盖万妆红’的风情。”
展念却仰头凝望渐近的佛阁,“指归阁……”
指归。
钟仪熟门熟路地登楼,顶层四面开窗,恰值南雪初霁,日光一泄万顷,映着远处山黛天青,美不胜收。然而二人各怀心事,凭栏远望,皆是默然无语。
指归阁高耸于绵延梵宫,本已沧桑寂寞,隐隐又传来木鱼经文之声,更觉天地寥落无边。
“阿离。”
“怎么?”
“我忽然,想喝酒了。”
展念一笑,“我也是。”
钟仪将展念带到一处名为“万三小馆”的所在,店内人声嘈杂,生意十分兴隆,展念顺口赞了一句:“客人这么多,想来店主也是个会做生意的。”
“此地本是前朝富商沈万三的故居,如今,是你们家的店铺。”
“我们家?”
展念有些好奇,走入大堂,正中高悬明黄角灯,映得一片富贵,然而在座的皆是布衣百姓,三五围坐桌前,“店内布局精致气派,甚至说富丽堂皇也不为过,这些人在这里,虽说与景不符,倒也不觉突兀。”
“此正是赵寻高明之处。这些人素喜富贵之气,如此装点,菜价却不贵,极易招揽生意。”
店内的伙计已迎上前,钟仪抛给他一块碎银,“里面吃。”
绕过堂后梨木镂雕的屏风,迈出角门,登时豁然开朗,眼前天光乍破,云影清波,四周奇花异草,暗香阵阵,似是大户人家的花园,却又添了许多出尘幽静。伙计领着二人七弯八拐绕过许多院落,或翠竹满园,或藤萝坠砌,或谷堆薪柴,或鸡鸭漫踱,一派清新简朴,如同隔开了世间喧嚷,青梅煮酒,闲话桑麻。
“我知道了,只有出手阔绰的客人才能在单独院落用餐,为了迎合他们的品味,格调皆是自然为上。”
“九皇子吞并商铺,是借皇家之威势,一呼百应,各大商户并不敢正面违逆,而赵寻初来乍到,无背景、无人脉,故而他逐一收购整编各家小店小摊,拟定经营特色,出资修缮改造,使之各尽所长,渐渐打破豪绅巨贾的垄断。一个是手起刀落,一个是审时蚕食,皆不可小觑。”
走至湖边一处暖阁小榭,上书“照水香”,伙计回身笑道:“二位客官,此地可还中意?”
“甚好。”钟仪点头,“先来两壶‘豆蔻’。”
展念与钟仪相对而坐,“为什么叫‘豆蔻’?”
“此酒最烈,恰似少年心性,一味到底。”钟仪大笑,“听说,专医伤情。”
豆蔻酒很快便上桌,钟仪自顾自倒了一杯,神色仿佛未饮先醉,“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此为柳永的《蝶恋花》,展念曾听香玉坊的姑娘弹过此曲,“此词正合你来,多情公子,四处流连。”
“所谓四处流连,不过是因为,再无可以栖迟之处罢了。”
展念觉得他所言甚是,遂与之碰杯饮尽。
不多时,钟仪便醉得神志不清,手肘支着小桌,撑头傻笑着唤:“柳烟。”
眼前无人回应,钟仪遂提高了音量,不甘心地又唤:“柳烟。”
声音渐渐慌乱哀恸起来,钟仪仿佛丢了魂魄,一声比一声绝望崩溃,他气急败坏地将空瓶狠狠砸在地上,又颓然跌回,惘然地湿了眼眶。他醉眼朦胧地望着展念,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悲凉得无可奈何,“柳烟,我怎能和别人重新来过?”
展念终于开口:“子书,你醉了。”
钟仪恍若未闻,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不知是哭是笑,“并非我不想爱,可她们都不像你。”
展念胃中一阵翻涌,她连忙以帕掩口,血色浸出,她无所谓地将其丢在一旁,举杯想要再饮,然而脑中忽想起莫寻那日的清冷话语。
但望你心似我心。
展念长叹一声,放下杯盏。
窗外,日落月升。
月光凉薄,在湖面泛起微微酒色,惹得满院夜影动荡。钟仪早已醉死在桌边,面前横七竖八地散着几壶酒,展念独坐窗前,神色仍是无限清明,宛如天边的冷冽残月。
门外传来脚步隐隐,可想青砖小径上夜色淡淡。
展念回头一笑,“对不起,今天好像忘记做饭了。”
莫寻瞥见桌旁染血的帕子,眼底的淡然瞬间碎裂,额上青筋直跳,竭力控制着声音的冰冷,“回家。”
“对不起。”
“喝了几杯?”
“两杯。”
“为何?”
“他有孩子了。”展念捂住脸,然而她已无泪可流,“师父,他有孩子了。”
莫寻沉默片刻,倒了一杯酒,与她面前的空杯相碰,仰首饮尽。展念大惊,扑手想夺下他的杯子,“你不能喝酒!”
莫寻没有说话,只淡淡望着她。
展念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莫寻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阿离,放下罢。”
……
四十一年的除夕,乃是守孝期满的第一个除夕,也是府里第一位格格降生的除夕,是以知秋和佟保不敢有分毫懈怠,提前将一应物什准备妥当,早早张灯结彩起来。
“怎么在这风口里站着?”
“停云堂不比其他地方,总要盯着才放心。”知秋冷得呵手,“等一下,那个横批歪了,向右,再右。”
停云堂内忽传来一声巨响,佟保和知秋对视一眼,连忙入内察看,只见博古架前,散了一地的黑白玉棋,知秋慌忙下跪,“九爷恕罪,是小丫头不懂事,奴婢定当严惩。”
知秋心中早已将那该死的丫头痛骂了千百遍。入停云堂之前,她已千叮咛万嘱咐过九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其中三令五申的一条便是,千万不能将围棋摆在明面。虽说博古架上的珍奇玩意儿,隔三岔五便可一换,但丫头们大多惧怕九爷的脾气,生怕出错,因此从不变动,不知哪个心思乖张的丫头,存了几分讨好接近的心思,将架上的东西统统换过一遍,还偏偏摆上了围棋。
胤禟声音冷冷,“赶出去。”
知秋喏喏退出,“是,奴婢即刻去办。”
佟保立在一旁,莫说求情,连气都不敢出。他方才便瞧着这棋子眼熟,眼下终于想起,三十七年的塞外,主子和那位姑娘,下的正是这一副棋。
棋子散落如一地的碎玉,黑白双色纠缠难分,胤禟缓缓蹲下身,伸手拾起一枚白子,“佟保,你还记得,那局是谁赢了?”
佟保突然被问,只得拼命回想,那时他守在帐外,虽能听到帐中笑语,然而隔了这些年,“那局”,究竟是谁赢了……
……
“白子虽然在外,可是左冲右突,却还是翻不出黑子的手掌心。”
“黑子虽然在内,可是上求下索,无一不是为在外的白子筹谋。白子身在外,心在内,黑子身在内,心在外。”
“怎么样,是谁赢了?”
“谁也没有赢。”
……
佟保终于想起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奴才记得,主子说,谁也没有赢。”
胤禟起身,随意将手中的白子弃下,笑意是说不出的讥讽,“谁也没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