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保不敢说话,然而见主子离开,只得惴惴跟上,不料主子竟是向往迹园而去,佟保心头不由又是一跳,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往迹园,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万幸,自家主子没有进入那位姑娘从前的住处,只在那株不开花多年的蓝色海棠下沉思伫立,佟保正要松一口气,忽然之间,自家主子注意到最高处一点陈旧的殷红,神情微微一动。
是一枚精巧的福袋。
佟保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他听知秋说过三两往事,自然知道那福袋是谁挂上去的。眼见主子伸手取下,只得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夜夜流光相皎洁”、“定不负相思意”之类的酸诗歪词,孙太医已经耳提面命他无数次,主子必须心绪和缓、清淡饮食,可自从三年孝满,主子便日日饮酒,至于心绪和缓……
此刻,心绪和缓不和缓,全取决于那位姑娘,当年到底写了什么。
福袋内部垫有油纸,数年风吹雨打,其中的字条依然保存完好。胤禟展开,入目便是一连串歪七扭八、大小不一的字,显然完全不会运笔,甚至还有两个错别字,书写的方向亦是仿照西洋的体式。
“我的心上人笑容很好看,希望他在新的一年,多笑一笑。”
写完,显然是不满意自己浅白通俗的措辞,胤禟甚至能想象她一边哀怨叹气、一边斟酌用字的模样,最终,在所剩不多的留白处,提笔补了小小一句。
“胤禟,余生常乐。”
佟保恨不得去偷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竟让主子将字条塞回袋中时,双手都在止不住的轻颤,主子似想将其挂回,然而骤然俯身咳出一口血,倒在海棠之下。佟保大惊失色,一边遣人将其扶回,一边遣人传太医,本就忙乱的宅邸一时更加忙乱。
孙挽之匆匆赶来,见榻上之人双眸紧闭,面容苍白,气得青筋冒起,指着佟保骂道:“心绪和缓,清淡饮食,静养为要,否则轻则胸肋疼痛,干呕咳血,重则昏厥,危及性命,你要我说几遍!”
佟保哭丧着脸道:“孙太医,主子这性子你并非不知,岂是旁人能劝住的。”
孙挽之正要把脉,见胤禟手中握着一个红色的东西,便要取走,不料胤禟力气极大,任他如何拽都不放手,孙挽之回身问佟保:“这是什么?”
佟保苦笑,“还能是什么。”
孙挽之越把脉,越觉情况不妙,连忙写出一个药方命人去熬,“这次怎么这样严重,我听说,今日九爷在宫里,与宜妃娘娘闹了一场?”
佟保点点头,“宜妃娘娘又提退婚的事了。”
孙挽之面色凝重,“一个时辰内,必须让他醒来。”
佟保慌了,“如何做?”
“对他说,‘找到了’。”
佟保抖了一抖。按照主子的个性,若知道他用展姑娘诓骗,醒来后绝对要将他大卸八块以泄愤,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佟保当即凑上前,“主子,奴才找到了,找到展姑娘了……”
孙挽之旁观半晌,不忍再看,叹息一声便走开,余光瞥见书案上一沓生宣,墨迹尚新,不由定睛瞧去,最上的一张是寥寥几句诗。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孙挽之不由皱眉,此诗最早见于《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其后,魏武帝曹操将其化入《短歌行》,遂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之句。
胤禟所书,不仅将两首诗混成一气,连句子的顺序都是颠倒错乱,更荒谬的是,文字的方向不是先上下、后右左,而是仿照西洋的体式,先左右,后上下。孙挽之粗略翻阅,其下无数张,竟皆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孙挽之端详许久,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青,取之于蓝。
“沉吟至今”接“悠悠我心”,上为今,下为心,合为一念。
看似满目荒唐,实则曲笔相思。
“孙太医!孙太医!”
孙挽之连忙返回榻前,佟保不动声色向他身后挪了挪,“主子,主子醒了……”
榻上之人目光寒凉,然而隐隐的,又有一丝幽暗的微光,似是不灭的心火。孙挽之淡淡开口:“假的。”
胤禟眸中的光亮一刹明灭,重归于寂。
“你早知是假,却依旧存了万分之一的希冀,不是吗?”孙挽之似是自嘲般一笑,“欲救人之危,必先诛其心,医者不过如此。”
胤禟撑起身,神情冰冷,“拿笔来。”
佟保迅速取笔奉上,胤禟松开手中的福袋,在字条的背面写了几个字,重新放回封好,“挂回去。”
佟保双手捧过,如释重负地告退。
孙挽之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九爷,臣斗胆相劝,情爱并非世间唯一,与其自苦至此,不如放下罢。”
胤禟疲倦地阖眸。
曾渡江海,不能安于溪,曾陟崇山,不能止于丘。
孙挽之见他不言,躬身一礼,无奈离去,然而将将行至门口,却又听到身后一个极淡的声音,仿佛是在答他,又仿佛是在答自己。
“情爱确非世间唯一,但她,却是世间唯一。”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如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第35章 还将旧时意
除夕前几天,莫寻便带了展念上山。
“小徒孙,可算来了!唉,幸好你有心,过年了还想着你师爷爷,否则阿寻这小子哪里肯来,真是隔代亲啊。”
展念不动声色抽了抽嘴角,莫南华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小,“隔代亲”从他口中说出,着实微妙,“师爷爷客气了,客气。”
莫南华领着她进道观,难掩愉悦,“来,我听听你的琴,较上月有没有进步。”
“我又不是你徒弟,你怎么光管我,不管我师父?”
莫南华振振有词,“严师出高徒,阿寻把你宠成这个样子,我不从旁鞭策怎么行。”
莫寻淡淡道:“他就是想收你为徒。”
“那还不是你小子不争气!”
说话间便到莫南华的住处,莫寻对于习琴本无天赋,也不热衷,遂同往常一般去前厅读书,尚在书架间挑选时,忽听中庭传来一缕琴音,动作不由顿住。
《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起句似河流出空谷,蜿蜒求索,却没有往日的自怨自伤,更像是自问自答,继而流水渐缓,砂石渐沉,似是淌入开阔之地,水波清澈,涟漪细微。方寸悲喜皆为绕指丝缕,一勾一挑,织就往事荒唐,岁月无常,琴声宛如流云舒卷,虽是满庭荒芜的冬季,却也似要在寒冷中生出簇簇新叶,待到春来,必是满树花开。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每一根弦的位置早已牢记在心,不必看便知该在何处下指,展念缓缓阖眸,从前,她知琴者乃情也,如今,她悟琴者乃禁也。她懂得爱了,她笑过、痛过、哭过、悔过,虽然一切的一切终于消弭无果,但她能够放下了。
放下,并非不爱,而是不求。她感激胤禟曾予她“生死相许”的情意,亦欣慰自己曾心无旁骛地爱过。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也许,他会牵住蹒跚学步的女儿,完颜月依偎在他身侧,他对她笑,亦如从前他对她笑。也许,他会拥着另一个女子安然睡去,不再因为身侧轻微的动静便警觉清醒。
从此以往,渺渺黑暗中,为他点灯的人,再不是她了。
胤禟,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已至曲终,少宫弦响,竟有超然之音,似是一片坦荡的心弦。
莫南华沉吟良久,方慨然一笑,“你从前总是曲调含悲,今日这一曲,哀而不伤,念而不怨,庶几可谓超然,小姑娘长大了。”
展念扬起一个笑,“过完年都十九了,可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
“小着呢!”莫南华施施然起身,“这《雁丘词》弹得甚好,一时也没有可指点之处,罢了,玩去吧!”
道观之内,实在无甚可玩,展念唯一感兴趣的便是后山几只白鹤,每回来此都要逗弄一番,白鹤亦与她相熟,其中一只甚至微微俯下身,仿佛致意,展念大为惊奇,激动之余,直接提起衣裙,坐在它的背上,白鹤竟没有被她的重量压垮,反而悠闲地迈步,载着她在林中漫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