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又气又笑,“莫寻!”
街坊听说那位云游四方的地主携其妹在此定居,纷纷上门拜访,赵公子性情淡薄疏冷,早出晚归,故而都是其妹阿离接待众人,不出一周,赵家便迅速受到小镇诸人的热情欢迎。
不过,家长里短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兄妹二人出众的容貌,赵公子忙于经营名下商铺,神龙见首不见尾,赵姑娘的行程却相对固定,上午与女伴河边浣衣,下午撑船去集市采买新居所缺,因此总有少年等在她经过的路上,只为“偶遇”佳人。
展念也慢慢熟悉了左邻右舍,独不知隔壁是个怎样人家,但见门户森严,屋宇恢弘,仆从往来井然有序,料想是个豪门。
夕阳西下,莫寻归家时,厨房已传出饭菜的香气,女子换了一身素色布裙,袖子高高挽起,几缕碎发亦随便别在耳后,油烟熏染下,素来苍白的面容也透出艳色,执刀掌勺的动作皆是行云流水,她闻声回首而笑:“回来了?帮我生火。”
古代做饭唯一麻烦的就是火候,何况展念每次看到火光就发怵。莫寻十分配合地蹲下添柴,展念看他尚有些笨拙的动作,觉得十分有趣,“‘天上琴音,人间莫寻’,世人若知昔日赫赫的琴仙竟沦落至此,定要骂我暴殄天物。哦对,这些天,不少姑娘都在向我打听兄长喜好,着实棘手啊。”
莫寻抬眸看她,“亦有数人寻我议亲。”
长兄如父,若要娶赵阿离,自然需要赵寻首肯。展念失笑,“我就算了吧,我那些往事,都够上刑台被烧死了。”
“明日,我想带你去见一人。”
“谁?”
“我师父。”
展念呆了半晌,脑中已浮出一个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形象,“师父的师父?那就是我师爷爷咯?”
“去么?”
“去!”
第二日清晨,展念便与莫寻动身上山。
隐士高人自然住在山中合适,只是苦了登门拜访之人,天气虽已转暖,山中犹是衰草满径、枯木寒烟,幸好江南的山极矮极缓,当日光浸染山林,二人终于到达山顶的道观,展念抬头看了看牌匾,“无名道观?既然无名,还挂着牌子干嘛?”
虚掩的大门后传来一个声音,“可不是,我一直让他们赶紧取下。”说罢,门中转出一个道袍飘飘的男子,神情虽淡,眼中却蕴有光华万千。
展念“咦”了一下,“怎么是你?”
“那日听你的琴音,再看你的指法,就知道肯定是阿寻教的。”男子笑得甚是满意,“想不到啊,阿寻竟收了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徒弟。”
莫寻淡淡开口:“我师父,莫南华。”
“你们一个姓?亲戚吗?”
莫南华大笑,一拍她的脑袋,“傻啊,莫寻是化名,他姓赵。”
展念瞪他一眼,默默揉脑袋。莫南华看向莫寻,发出好长一声叹息,“你终于敢回来了。”
莫寻神情淡淡,“你骗我。”
“若不骗你,只怕你会永远烂在我这道观里。”莫南华一派坦诚,转头又去招呼展念,“小徒孙,你叫什么?”
“阿离。”
“阿离啊,你师父从来不听我话,不如你跟他说说,留下住一晚呗?”
莫寻向观内行去,“住何处?”
“你从前住哪儿,现在还住哪儿,对了,赶紧把九霄环佩给我拿走!”
莫寻径自去了,留下展念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正踌躇,脑袋又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莫南华一脸同情地望她,“你师父这性子,不好相处吧,我指你一条路,你改投在我门下,与阿寻做师兄妹,就不必日日瞧他脸色了。”
展念皱眉,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不喜欢回忆往事,为什么要住在从前的地方?”
莫南华的笑容意味深长,“若不是因为,再不想逃避,他才不会来此。”
“他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
莫南华没有回答,只问:“是忘记更痛,还是记起更痛?”
“各有其苦吧。”
“整整五年,阿寻把从前的一切都忘了,然而每每入眠,却总是在噩梦中惊醒,虽说梦醒便忘,但在不知缘由的痛苦中挣扎,亦是煎熬。”莫南华的眉目宛如叹息,“后来,不知为何,他恢复了记忆,然而不过是从一个噩梦跌入另一个噩梦,我见他毫无生之意念,便诓他命不长久,这小子果然不辞而别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人啊,攒了一生的勇气,偏要留到一生将尽,才肯用。”
庭中数只白鹤敛羽休憩,映着苍翠山色,透出亘古的清逸超脱。莫南华带着展念往里走,指向一处厢房,“你住这间,你师父住那间。”
展念见他要走,“那,莫先生呢?”
“我去给妹妹上炷香,”莫南华的笑意仍是清清淡淡,“告诉她,她的儿子,回来了。”
莫寻的厢房半掩着门,展念驻足良久,不知该不该进,半晌,房中传出淡淡的一声:“进来罢。”
展念推门而入,房内的陈设皆是旧物,显然空置多年,又被精心打扫着,正中的壁上悬挂“无为”二字,笔法超然,名家落款。莫寻抱着一张琴坐在角落,脸色青白,神情沉默。
展念走至他身边坐下,“这就是九霄环佩。”
梧桐作面,杉木为底,琴身多处名家题跋,九霄环佩乃唐琴,所奏为盛世之音,唐朝的古琴传至今日已屈指可数,所存者皆为无价之宝,能够收藏九霄环佩的人家,非富即贵。
莫寻递给她,“我不想见它,又不忍其蒙尘,便送与你罢。”
展念吃惊不小,“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配得上。”
展念犹豫良久,珍而重之地接过,“谢谢。”她轻轻拨弦,九霄环佩发出一声浑圆苍劲的低鸣,似有千百年的岁月灵魂,闻之心神动荡。
不知陪莫寻沉默坐了多久,忽闻屋外传来一抹琴声,起势如云水松风,真正是名家手笔。出门看时,莫南华正悠然抚琴,琴音所至,顿觉天地辽阔,然后方悟人之一生不过沧海一粟,宛如蜉蝣朝生暮死,所谓悲喜,所谓哀乐,不过是拂袖之间。
亭檐数只飞鸟静伫聆听,池中几尾锦鲤游弋相闻,飘飘渺渺间,依稀是太古遗音。世人皆谓莫寻“琴仙”,展念今日方知,莫寻所学,不过其师十之一二。
一曲终了,莫南华抚琴阖眸良久,方启目而笑,“阿离,考不考虑改投我门下?”
展念:“……”
她果然是白感动一场。
莫南华一脸诚恳,“五年之后,你定胜过阿寻许多。”
展念有点心动,“可能吗?”
“我观你天资过人,这双手亦生得极好,假以时日,能高于我也未可知。”
“师爷爷你这琴声也太逆天了吧……”
“什么逆天,”莫南华不满,“是顺天,顺天时、承地利,物我为一,方臻逍遥之境。”
“……”
莫南华转又鼓动起莫寻:“徒儿,为师见你这个小徒弟很是不错,不如你把她交给我,如何?”
“做梦。”
“怎么说话呢,为师教的难道不比你好?”
“她,不行。”
一老一少互不相让,莫南华百般好语死缠烂打,莫寻面冷心硬不容转圜,展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得道的高人、出尘的琴师,倒像为一串糖葫芦掐架的孩子。
吵到最后,莫寻拂袖而起,神色淡淡地开口:“阿离,我们走。”
莫南华拍案怒道:“阿离,下次你上山,别带他来!”
展念目瞪口呆,不知这二人一言不合就针尖对麦芒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做了多年师徒。不过见莫寻要走,她当即抱着九霄环佩乖乖跟上。
走出几步,听到莫南华淡淡的一句:“阿寻,听说你如今经商为生,为师甚感欣慰。”
展念一头雾水,难道不应该做个琴师更让他欣慰吗?然而莫寻脚步猛地一顿,却并未说话,亦未回头,默了半晌,仍神色如常地离去。
下了山,两人仍乘船返回,展念正趴在船头打盹,忽闻一缕箫声在水面漾开,是说不出的风雅和畅。她微微睁眼,见两岸的少女皆驻足而望,大约来者声势甚是浩大,箫声渐近,展念正欲起身看清来人,乐曲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含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