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示意,身后的小厮立时将一摞书册放于案前,胤禟点了点最上的书册,“今日拜访,尚有一不情之请。”
穆景远豪爽一挥手,“只要景远做得到,九皇子放心开口。”
“这本,我想留下。”
穆景远颇为好奇,九皇子读过的书卷不下百千,是怎样的奇书竟入了他的眼,他拿起最上的册子,翻开羊皮的书封,看到《Romeo and Juliet》的标题,不由哈哈大笑,“这是英吉利的戏本子,名气很不小,九皇子好眼光啊。”
穆景远随手翻阅,不期一枚海棠叶掉出,轻飘飘落在书案上。穆景远想瞧出此页的特别,遂一字一句地读:“Love is the □□oke of a sigh……”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是它净化了的火星。
胤禟淡淡接口:“心爱之人,泪眼盈盈。爱为疯狂至极的清醒,如鲠在喉的苦痛,求之不得的甜蜜。”
穆景远将海棠叶放回,“九皇子既然都背下了,必是喜欢,此书便尽管拿去吧。”
“多谢。”
穆景远又留九皇子小坐片刻,正月里天色黑得极快,故而九皇子匆匆便告辞。佟保在府前迎候,回到停云堂时四下已暗,西侧毗邻的恭亲王府邸忽有烟火升空,将沉沉夜色霎时照得雪亮。
天幕上,一朵接一朵的烟花次第而盛,短暂的光明后化为群星坠落,不知恭亲王府是否请了高明的烟火师傅,佟保只觉这坠落感比他从前所见都要逼真,明明是在极高远的地方炸开,坠落之时却仿佛伸手可触。
佟保想起,数年以前,他随自家主子上门拜年,闲聊时恭亲王曾谈起二十九年随帝亲征噶尔丹的旧事,恭亲王领右翼军,某日夜间遭到偷袭,只见漫天火箭纷纷而下,军中众人肝胆骇裂,狼狈躲避,一时营地如同炼狱。
此后,恭亲王再见不得烟花,漫天坠落的火星,总让他想起那日的万箭齐发。
今日乃大年初五,想是恭亲王府里不成器的几位少爷趁着恭亲王卧病,溜到后花园放烟花取乐。佟保扭头看了看同样厌恶烟花的自家主子,竟也驻足观看了许久,烟火在他的面容上投出斑斓的颜色,却照不进那双冰冷漆黑的眸子。
佟保暗想,自从那位姑娘走后,主子的脾气是一日不如一日,从前顶多是清冷了些,不苟言笑了些,眼角眉梢尚没有森森的寒意和阴郁,如今看来,竟如同换了一个人……
胤禟下意识伸手,似想接住坠落熄灭的星子,然而又一簇花火升空,刹那光明的天幕之上,已是一整片燃烧殆尽的尘灰,他蓦地拂袖冷笑。
佟保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若不喜,奴才去跟恭亲王府……”
自家主子显然也想起了恭亲王“万箭齐发”的比喻,他勾起唇角,目中似有讥嘲,“所谓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第32章 未解忆长安
日光微暖,青烟薄雾。
清晨的苏州渡口热闹非凡,大船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岸上有焦急等待的亲朋,也有叫卖吃食的小贩,渔夫三三两两围坐闲聊,忙碌中亦有清闲。
莫寻带着展念下船,换了一叶小舟,撑船的是个娇俏少女,用温温柔柔的吴侬软语询问:“二位到哪儿?”
“周庄。”
展念一想到自己要住在国家5A级风景区,不由觉得分外好笑。周庄被誉为“中国第一水乡”,即使在百年后,也依然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乌篷往来,美好得如同传说。
“莫寻,铭远他们会来接我们吗?”
“会。”
想到故人重逢,展念心中喜悦,不禁横琴于膝,就着水墨般的江南,随手拨弦,一曲《越人歌》从指间流出。船娘会心一笑,清甜的嗓音自然和着悠扬的琴声浅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几条小舟飘飘荡荡,或迎面,或擦肩,闻见歌声纷纷相合,或娇或媚,或柔或淡,如水面泛起的碧波,沿着河流远远荡漾。江南的歌声有莫名的心安,带着铅华洗尽的温柔,展念不由也轻声漫唱,琴音随之愈发清越,有喜悦,有憧憬,有柔情,还有几缕细细的心事。
桥上和两岸的行人偶有驻足而望者。只见碧波舒缓间小舟漫漫,年轻的姑娘摇桨而歌,船头端坐一位琴师,雪衣乌发,纤尘不染,明眸浅笑,素手翻飞,仿佛是山水泼墨里走出的精魂。
展念无意抬眸,见石桥上立着一位中年男子,布衣草鞋,头戴斗笠,背负竹篓,气度清淡渺远,如同得道的隐士高人,含笑的眉目似藏着一片烟雨江南。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展念,几分惊喜,几分欣慰,神情如遇故人。
小舟穿过桥洞,再回首,桥上已无人。
“莫寻,你看见刚刚桥上的那人了吗?”
莫寻的视线从展念身上移开,淡淡望了眼石桥,“没有。”
不远处便是周庄,入口的牌楼之下,泊着另一只乌篷小舟,铭远撑着竹蒿,张三抱着熟睡的婴孩,吴以忧正用力向他们挥手。
“阿离!赵公子!”
展念站起身,“以忧!”
小船尚未停稳,展念就急匆匆踏上他们的小舟,莫寻一边清点船费行李,一边叮嘱道:“慢一点。”
果然,展念动作太大,乌篷船猛地晃了几晃,莫寻轻轻一扶,“都说了,慢一点。”
吴以忧亲热地拉过展念,“我和三哥天天盼着你们,可算来了,瞧,这是我儿子,冬天生的,就叫冬生。”
展念戳了戳冬生粉嫩的脸颊,心下几分羡慕几分难过,“小孩子真好啊。”
“冬生的命是我给的,也是你给的,等他长大,我让他认你作干娘。”
展念淡笑,转开了话题:“你们在这里,一切都好?”
吴以忧点头,“挺好,就刚来的时候吧,这边人说话,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幸好赵公子是我们东家,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
“东家?”
铭远接口道:“当年公子将大半的银钱给我,就是为了高价买地,分给几户耕作,每年只征收小部分的粮食集中出售,所得银钱返还五成。除此之外,我还开了一家酒馆,食材也是自家种养的蔬果家禽,减去了采购的消耗,故而菜价不高,如今生意也还算红火。”
莫寻颔首,“做得好。”
铭远微微弓身,“是公子平日教得好。”
吴以忧指着前方的一座拱形石桥,“过了桥就到了,那是铭远家,对面是我家,你家是旁边那个大一些的。看见等着的女子没有,那是铭远的妻子,叶清荷。”
“妻子?”展念瞪圆了眼,连忙去看,果然有一粉衣绿裙的少女正向此眺望。
吴以忧促狭一笑,“我们刚到那会儿,人生地不熟,碰巧认识了清荷,小姑娘挺会照顾人的,然后嘛……”
小船靠岸,叶清荷温婉地一礼,“赵公子,赵姑娘,清荷久仰了。”
展念扶起她,“不必多礼,叫我阿离就好。”
吴以忧已利落地挽起袖子,“走,择菜,杀鱼,做饭。”
展念自告奋勇:“我也去。”
莫寻微微皱眉,“别添乱。”
“请问寻哥哥,你会做饭吗?”
“……不会。”
展念的神情终于有一点得意,原来无所不能的莫寻也有不会的东西,总算显得她有点用处,“幸好我会,不然以后谁做饭给你吃?”
莫寻怔住。
吃过饭,展念简单参观并收拾了新居,便同莫寻撑船去往集市,她从前一个人生活多年,自理能力可谓极强,熟练地挑拣着食物、碗碟、被褥等一系列必需品。
莫寻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跟着拿东西,前头的女子一身白衣,却带着许多市井气息,引得路人频频回顾,而她仍对周遭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惯了一举一动受到关注的生活。莫寻愈发意识到,纵然把她放入碌碌人海,仍掩不住她独树一帜的风华和姿色,这样的人物,不应属于布衣蔬食的东篱小院,只应属于锦绣珠玑的雕梁画栋。
展念见他皱眉,问道:“怎么了?”
“担心。”
“担心什么?”
“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