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好了?”
“嗯。”
莫寻接过她手中的几套衣服,自然也接过了那件白衣,掏钱结账,“再去趟药铺。”
“去药铺干什么?”
莫寻淡淡看了她一眼,“吃药。”
展念很是惜命,立即顺从地点头。
估衣行的小伙计从后院跑出,正欲偷偷溜出店铺,老板已眼尖地瞧见,喝道:“干什么去!”
小伙计嬉皮笑脸地转身,“王叔,我就去看一下,看一下就回来的。”
老板冷哼一声,“那么脏的东西,什么好看的。”
展念不禁有些好奇,“什么脏东西?”
小伙计向镇中心一指,“姑娘去了就知道了,热闹着呢。”
展念与莫寻走出估衣行,打听了药铺所在,恰是小镇中心的位置。人群也纷纷聚集,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厌恶中带着兴奋,嫌弃中带着快意,展念越看越觉得古怪,“师父,你觉不觉得,这镇上的人怪怪的?”
莫寻自是万事不关心,“嗯。”
转过街角,便见镇中广场的高台上,正绑着一个年轻女子,脚下堆着枯枝蓬草。几步开外,一个官员端坐品茶,似在等待行刑的时辰。
人群怨气激荡,污言秽语的咒骂不绝于耳,各种烂臭的菜叶纷纷朝台上丢去。
“下贱胚子,烧死了干净!”
“干出此等伤天害理的腌臜事,果然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年轻女子的面容冰冷决绝,“我不曾伤天害理,是这天伤我,这理害我!”
“不要脸!”更多的烂菜叶向她砸去。
展念心头无端生出怜悯,她侧头问身旁的妇人:“大嫂,敢问她犯了什么罪?”
“这小贱人尚未婚配,肚子里就有了孽种。”妇人打量展念几眼,“你个姑娘家,还不快躲得远远的?”
展念脑中轰的一声,茫然地又问了一遍:“未婚先孕?”
“可不是,脏得很。”
“住手!”
众人情绪正激动,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姑娘,几步跨上高台,将罪人死死护住,各色污秽之物遂纷纷砸在她的身上。
官员放下茶盏,“何人扰乱执法,拖下去。”
“谁敢!”
众人见她眉目凄厉,声音亦有不容置喙的震慑之意,不由停了手,一时安静下来。那官员见她衣着不凡,定是大户人家出身,便耐着性子起身,踱步至她面前,“你想作甚?”
“她不能死。”
官员冷笑,“姑娘久居深闺,想是头次出门,这样不懂规矩。谁陪你来的?”
莫寻仍神色淡淡地站在人群之中,无动于衷。
展念四下环顾,只觉人世冷漠,恶意喧嚣,望去皆是不堪入目,一颗心忽然生出无边的惶然和绝望,可却愈发挺直了背脊,如悬崖上孤绝冰冷的花。
袖中忽然掉出一个物什,滑落在展念的掌心。金玉的触感清冷却温柔,如同一个人淡薄眉眼中的隐约笑意,仿佛在责备她的任性,又分明是在纵容她的任性。
展念握紧了手中的腰牌,冷冷朝那官员面前一举。
皇九子,爱新觉罗·胤禟。
腰牌为身份的象征,若非本人持有,定是极亲密极信任之人方能持有,见令如见人,官员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展念面前,“不知姑娘是皇族的人,小的瞎了眼,冒犯姑娘,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退下。”
“是,是……”
台下有人嚷道:“国有国法,皇族也不能维护罪人,必须烧死她!”
“对,烧死她!”
展念的声音并不大,却有沁骨的寒意,“谁说的,站出来。”
人群立时噤声。
台上的姑娘淡衣而立,明明身上沾满污秽,却仿佛是世间最干净的所在。她的气度却清贵得近乎高傲,面容亦是凄艳冷绝,“你们有父母,有兄弟,有孩子,有家,怎么偏偏没有心?她是打家劫舍,还是杀人放火,值得这样赶尽杀绝?”
人群有半晌的寂静,不知是谁小声道:“这事儿其实和我们没关系啊。”
“就是,聚在这儿作甚,散了吧。”
“散了散了,惹一身晦气。”
展念转过身,慢慢解开女子身上的粗绳,女子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不料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眼中逐渐积聚起泪光,“贵人不必脏了手。”
“脏的是他们。”
展念出道多年,无数次成为网络暴力的对象,“捆绑销售”、“心机上位”、“内幕炒作”,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场面早已是家常便饭,她捡衣袖干净处替那女子擦去脸上的污秽,“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贵人想来在客栈歇脚?”
镇中只有一家客栈,展念颔首,“是。”
那女子向她跪下,“民女定会登门叩谢,还望贵人切莫推辞。”
展念将她扶起,笑道:“我不能耽搁太久,你若要来,最迟午时。”
“好,贵人等我!”
所幸展念演技良好,心态良好,才没在人群之前露怯,实则她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纵然有皇室的腰牌,也并无十足把握。广场重又恢复冷清,展念终于松懈下来,回到莫寻身边,“走罢。”
莫寻脸色苍白,身形亦有些不稳,展念想扶他,然而念及自己一身脏污,又匆匆收回手,“我们先回客栈吧,我换身衣服。”
镇子并不大,走回客栈的路亦不长,然而展念却注意到,莫寻上楼之时,竟将大半的力量都放在扶栏的手上,脚步已近乎虚浮了,她虽知触犯莫寻隐私,仍忍不住开口:“是又不舒服了吗?”
“无妨。”
展念自是不信,她回房匆匆换下脏衣,便去敲莫寻的房门,然而无人应答,心头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展念猛地推门闯入。莫寻正坐在桌边,面色苍白,眼眸紧闭,如陷梦魇,支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似欲挣脱某种心魔。
展念冲上前,“莫寻!”
莫寻发出难以抑制的痛哼,浑身强直地倒下,忽然抽搐不止,已完全丧失了意识。展念连忙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头部托起,阻止过度的后仰,莫寻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僵硬地曲起,面色逐渐发紫,他的嘴唇剧烈颤动,似想唤些什么,然而剧烈的痉挛之中,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猩红的鲜血自口角淌出。
展念慌得不知所措,只能半抱着他,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胸口,拼命唤他的名字,莫寻的身体宛如绷紧的琴弦,在剧烈的震颤中,仿佛下一秒便会断裂。
良久,莫寻的发作才渐渐止住,展念仔细擦去他唇边的血迹和脸上的冷汗,“好些了吗?”
怀中传来淡然虚弱的声音,“我没事。”
展念没有看他的面容,但她知道,莫寻的神色从来都是一片荒芜,无情无欲,他虽活着,却似早已死了。
“你说你命不长久,我想知道,‘不长久’,是多久。”
莫寻毫无波澜地开口:“一个月。”
展念震惊,她本以为至少是三年、五年,没料到竟是这样短暂。与莫寻相遇相识的往事一一浮现,竟找不到丝毫坏处,莫寻与她虽为师徒,然而在展念心里,却是如兄如友,他在她为情所困时出言点悟,在她命悬一线时倾力相救,在她万念俱灰时,更是弃了四海声名,弃了安稳余生,无所犹豫地带她离开。
展念咬唇不语半晌,终于缓缓笑开:“一个月就一个月,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你们都喜欢胤禟,但其实,莫寻是我最为心疼的一个角色……
第28章 长是人千里
午时之前,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扣门声。
展念尚在莫寻的房中,推开门招呼道:“我在这里呢。”
“贵人!”那女子大难得脱,整个人已迅速恢复了神采,几步上前便又要下拜,“民女吴以忧,跪谢贵人大恩大德!”
展念眼疾手快扶住她,笑道:“吴以忧,无以为忧,果然名如其人。不过,我不是什么贵人,你叫我‘阿离’就好。”
吴以忧看见坐在一旁的莫寻,“那,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赵,是个往来四方的小商。”
吴以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羡慕地对展念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展念被她的直言不讳震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嗯……我,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