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的笑容缓缓敛去,“你知道为什么我同莫寻说,我想见你吗?”
胤禟的目光带着痛意,“你还肯见我,便足够了。”
“你若不想要孩子,直接同我说便是,可你却让完颜月每天陪在我身边,让完颜苏勒每夜秘密前来,只有我是个傻子,被一无所知地蒙在鼓里,在你若无其事的温柔里,做了好大一场美梦。”展念微微仰头,然而眼中已无泪可流,“九爷,完颜氏真是你的左膀右臂啊,你信完颜月,却这样处心积虑对我。”
“阿念,”胤禟握住她的双肩,目中怀愧,却无所闪躲,“我只爱你一个。”
“爱我?”展念只差笑出声来,“我前几天下不了床,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别人喂我吃饭,我每夜都睡不着,因为会硬生生疼醒,有两次甚至疼昏了。你问我身体可好,你说我可好?”
“若真的是你下令堕胎,让我险些没命,那我们今日也不会这样心平气和了,归根结底,你还没有动手,所以,我尚且能记着你的好。”展念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可是胤禟,我实在贪生怕死,我爱自己胜过其他一切,我想同你在一起,可如果代价是无休止的算计和阴谋,恕我逃避,恕我退缩。”
胤禟慌乱地将她拥在怀中,“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展念微微一笑,“都过去了。”
胤禟身形一僵,声音涌出不可置信的狂喜,“你,你肯原谅我?”
“我说,都过去了。”展念笑意不变,“不是原谅,是了断。”
胤禟脸色陡然苍白,他下意识拥紧她,却发觉自己没了力气,他如梦初醒,骤然打翻桌上的茶盏,又怒又怕,“你要做什么?”
展念将他扶至榻边,淡然的神情终于泄露一丝颤抖,“我要走。”
胤禟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展念的手腕被抬起,衣袖顺势滑落,可见一道狭长狰狞的伤疤从手腕延伸至手肘,仍是新鲜可怖的暗红色,半截手臂透出病态的苍白,其上密布着血色的针眼。
若只针灸一次,医术高明的大夫断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只能是反反复复地施针,才会造成这样的创口。
胤禟只觉手中再也抓不住什么,他踉跄跌坐,一双眸半是清醒半是迷蒙,他惶然张口,徒剩再无意义的千言万语,他留不住心爱的姑娘,只能拼尽全力多看一看她,“阿念,你爱我吗?”
在展念从前演过的故事中,似乎生离死别之时,总要问上这么一句,说得多了,便成了例行公事的悲痛,然而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其中的刻骨铭心。
极尽深爱、极尽绝望、极尽迫切。
明知已是曲终人散的境地,仍要再问一遍,纵然此后音尘断绝,此生萍水无缘,寂寂余生里,也万幸留存一丝曾经拥有的证据,如同黑暗中孱弱不灭的一捧微光。
展念看见他眼中有泪。
她俯身轻吻他的眉心,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她的声音如同耗尽此生最后的温柔和决绝,“我也希望,爱你的心始终如一。”
黄昏已尽,永夜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第27章 好去莫回头
除了朝服入宫,胤禟从不佩戴皇子浮夸奢华的腰牌,要么藏于怀袖之中,要么收纳于停云堂内,他从不曾防备过展念,展念对他亦是了如指掌,然而毫不费力地取到腰牌之时,这熟悉反倒成为止不住的辛酸。
莫寻已在府邸的石阶下等她。
“那个药……不会伤他吧?”
“不会。”
“你来的时候,怎么还顺手带了这种东西?”
“你安静休养十数天,今日却忽然发难,”莫寻淡漠的目光瞥向她,“不就想逼他来找我,带你离开么?”
聪明如莫寻,原来早知她的用意。
展念淡笑,“多谢。”
“想去何处?”
“都好。”
铭远的神情有点惊恐,因他家主子忽然取出名下所有的银钱,并租了马车欲连夜出城,怎么看也不像“云游四方”,倒像是“亡命天涯”,此刻,他看见展念只抱了一张琴,孤身从九阿哥府出来时,这种感觉更加确定了。他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公子,展念姑娘可是董……咳,带她离京,不合适吧……”
展念走上前,轻轻向他一礼,“是我拖累你们了。”
“姑奶奶!别,我受不起。”铭远吓得差点从车上跳下来,他定睛去看展念,才发觉她竟瘦得有些脱形,脸色透出一种十分病态的苍白,仿佛风吹便倒,“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展念连笑意都是缥缈的,“现在可以带我走了吗?”
铭远沉默片刻,叹道:“凭他是什么情深义重,这样糟践人的地方,不留也罢,但,这一走,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啊。”
展念回首,面前的府邸已隐没入晦暗的夜色,盛大又荒凉地绵延伫立。
与现代社会不同,古代的离别,是真正的一去不回,杳无音信。没有可以窥探的社交平台,没有一日千里的交通工具,离别,便是隐入人海,天涯万里,再无后悔转圜的余地。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如此,也好。
展念坐入车中,铭远挥鞭急催,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驶出了京城。
“他什么时候会醒?”
莫寻望了眼天色,“约莫此时。”
“应该追不上吧?”
“城门已闭,他无权重启。”莫寻阖眸,“皇室私自出城,按律,族谱除名。”
展念见他不欲言语,便也不再开口。铭远对于忽然沉默寡言的展念极不适应,有心逗她一笑,“展念姑娘,我家公子为了你,可是把所有的积蓄都取出来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这阵仗,都是托了你的福。”
“……”展念知晓他的用心,勉强一笑,“我有那么能花钱吗?”
“不是怕姑娘你花钱,是怕再迟就要被九……被上头查封了,到那时,一个子都兑不出,可要悔青肠子的。”
展念不语。
莫寻教过她,《礼记》曰“士无故不撤琴瑟”,古琴属于正声雅乐,故而许多诗书大家,久闻莫寻之名,不惜重金延请入府。然而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古琴音色沉闷,曲调枯燥,如同一个索然无味的垂暮老人,是以古琴甚少在公众场合演奏,唯一的例外,便是京城的九香居。
九香居为了标榜自身雅俗兼备,立志把“正声雅乐”带入世俗,曾有不少琴师登台献艺,但为了避免观众听不下去,往往加入其它乐器合奏,倒也新鲜有趣。
此番,莫寻带她离京,胤禟必不肯罢休,另外,董鄂府也从未放弃找她,只是碍于董鄂玖久毕竟是大家闺秀,所以并不敢大张旗鼓。莫寻本是名扬四海的琴师,然而从今以后,为了她,却只能隐姓埋名,遁隐世间。
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展念不堪久坐,颠簸间软绵绵倒下。莫寻及时扶住她,“当心。”
展念艰难地喘息,微微蜷着身子,等待这一阵疼痛过去,她抠紧车坐的边沿,止不住地发抖,“对不起。”
“为何?”
展念勉强抬头看他,“因为我,你没法再弹琴了。”
“谋生之技,不值一提。”
“那从此以后,你又如何谋生?”
莫寻素无情绪的眸子望向她,仍是淡漠至极的语气,却莫名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你放心。”
展念心底一动,她竟觉得莫寻这三字,是说给她的承诺。无论他境遇如何,寿命短长,必不会让她衣食短缺,流离无定。
这样的念头,何其荒唐。
抵达最近的一处京郊小镇,天色已全黑,三人匆匆寻了客栈住下。小镇远不及京城富庶繁华,客栈的条件自是更加简陋,草率住了一夜,拂晓时分便起身,莫寻却先将展念领去一间估衣行,“你的衣裙太过惹眼,换一件。”
展念垂眸打量自己,青蓝的锦缎裁出一身柔软水色,袖口细密绣出数朵海棠,仿佛低眉便有暗香,襟上流云一抹,更是风姿秀致。她对自己的衣服与首饰素来不上心,皆是胤禟……
展念连忙抬头挑选旧衣,目光忽被一件白衣吸引。虽是寻常布衣,却染出极为别致的颜色,如清霜碎雪,深穹皎月,极是出尘飘逸,展念下意识看向莫寻,她一直都觉得莫寻堪配白衣,但莫寻的衣衫始终平淡,压去他许多风华,“你身上那件穿好久了,要不换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