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未必可信。”
“那么谁可信?”展念眼底透出苍凉的笑意,“是完颜月,还是你。”
胤禟握住她的手,神情已近乎乞求,“阿念,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九爷尚未下令,贱妾不敢妄动……”剧烈的疼痛撕扯展念的神智,她听见自己字字宛如泣血的声音,“什么样的令,九爷也说与我听听?”
胤禟的手轻轻一颤,声音带着许多痛楚和艰难,“阿念,这个孩子,不能留。”
“那我呢,我能不能留?”展念的笑愈发讥嘲,勉力抬起手,望见腕间的海棠缠枝玉镯,一丝血自唇角滑落,“没有它,此世间,哪还有展念。”
胤禟扬声唤人,一位老者提着药箱入内,见榻上的姑娘醒转,吃惊不小,连忙放置好药箱,欲为其把脉。然而榻上的姑娘忽然伸出手,将他的药箱一倾,未上锁的小屉滑开,其中物什纷纷掉地,姑娘仿佛早有目的,只捡出其中一沓薄纸细看,老者始料未及,想伸手夺回,却又碍于九皇子,不敢有分毫造次。
马钱子、水银、益母草、三棱……
展念虽然认不全繁体字,一张张看过,也知道是药方,每一张都注明了药材的属性,“性烈”、“辛热”、“有大毒”,最末是服用后的效果,“胎三月可堕”、“止妊”……
展念将其整好放回,甚至对完颜苏勒一笑,将手腕主动伸出,“对不住,您继续。”
完颜苏勒小心地看了看胤禟,低头把脉半晌,又转头看了看胤禟。还未开口,榻上的姑娘已冷冷道:“有什么问题,直接说。”
完颜苏勒不知为何,竟觉出一种上位者的威慑,明明说话的只是个奄奄一息的弱女子,他心神一震,“姑娘的身体,仔细调养总是能好的,但,但是,恐不宜生养了。”
展念仍是没什么表情,“嗯。”
女子若不能传宗接代,一生便算是废了,完颜苏勒料不到眼前的姑娘竟无动于衷至此。房中二人皆不说话,完颜苏勒识时务地告退,迅速远离那种无端压抑的气氛。
“原来,老先生连续数夜的登门拜访,不是为了朝堂中事,而是,为了我啊。”
胤禟似想走近,“阿念……”
展念随手抓住一样东西便摔,动作已是不留情面至极,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甚至微微偏着头,宛如不解世事的孩子,“胤禟,你手上沾的,是谁的血?”
是他的骨肉,还是他的至爱。
胤禟本想再说什么,闻言脸色骤然苍白,似被淬毒的刀子直直扎入心口,踉跄后退数步,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展念低头,方才她随手从枕边摔下的东西,原来是他送与她的发簪。
海棠依旧敛而未开,花心的香丸却已粉碎,只余一室褪尽的残香。栖蝶亦离枝,孱弱的双翼犹在风中微微颤动,却如断线一般,再飞不回从前停驻的花间。
展念漠然移开目光,“知秋也好,完颜月也好,随便是谁,只要不是你——如果九爷还肯让我活下去的话。”
胤禟蹲下身,小心拾起四分五裂的发簪,垂眸道:“好。”
此后十数日,胤禟果然依言再不踏足往迹园,展念身边的人皆是陌生面孔,然而都极细致体贴,加之展念强烈的求生欲,谨遵医嘱,仔细调养,躺了五天终于能下地,八日后可行走,展念不敢懈怠,趁有几分力气,便绕着园子散步。四月的阳光舒适而懒散,身边的丫头摸清展念的脾性,偶尔也敢嬉笑打闹片刻,展念噙一丝极淡的笑,注视着眼前烂漫的春光与少女,恍惚之间,似也能忘却二三心事。
“姑娘,这是海棠树吗?”
展念走到小丫头身边,微微仰头凝望,“是啊,这株是蓝海棠。”
“蓝海棠?”小丫头很是惊奇,“那开花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不知道,今年它没有开花。”展念瞥见海棠枝叶间一个小巧精致的福袋,万绿从中一点红,格外刺目。心中一痛,伸手想将它扯下,然而动作却顿在半空,良久,方缓缓放下手,垂眸不语。
不远处传来一抹箫声,如深潭中动荡的月光,恨不能收。
小丫头们并不知展念与胤禟的关系,只当展念是九皇子金屋藏娇的病弱美人,毕竟九皇子妾室众多,怎样风流都不足为奇,听到箫声纷纷笑开,大胆的丫头更是轻轻推了推展念,“姑娘你听,十几日了,还是这首曲子。”
展念安静地听完。
箫声毕,展念便转身回房,小丫头自是乖巧跟在后头,却料不到,前头的姑娘迅速合门,紧接着传出内部闩上的声响,小丫头尚未反应过来,便听房中传来极其冷淡的一句:“九皇子府上的人,我一概不想见。”
小丫头们被这阵仗弄得慌了手脚,连忙禀报给九皇子,没想到竟连九皇子也被拒之门外。
木制的门扇已摇摇欲坠,展念抱膝坐在地上,声音平静又漠然,“九爷若要硬闯,那我只有一死。”
胤禟的动作僵住,他几近绝望,几近恳求地唤:“阿念。”
展念并不喜欢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但她已无他法。胤禟的影子透过窗纸,投在她的身边,展念缓缓伸手,一笔一画描摹他的眉目。
数月前,她独自蹲在华灯初上的街市,尚在彷徨无措,他的影子便是如此出现在她的身边,同她说她永远是他的丫头,有她在,他便欢喜。
忍了数日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展念的眼前已一片迷蒙,四月的阳光愈是温暖,愈显得室内清冷,展念看见自己蜷缩一团的影投在地面,与门上雕花的木影重叠在一处,似是处在极瑰丽的牢笼之中。
知秋似乎也来了,不断唤着“姐姐”,展念闭上眼,只作不闻不问。闹了半日,门外终于静下,黄昏的暗影笼罩,园中一片可怕的死寂。
“阿离。”
展念从浑噩中惊醒,“师父?”
莫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容拒绝,“开门。”
展念沉默。
“只有我。”
展念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缓了好久方能站稳。认真休息十数日,没想到一朝气血上涌,终究还是这样病弱不堪。展念抽掉门闩,一面扶着门,一面挤出一个笑,“师父安好?掐指一数,大年初一以后,咱们竟是第一次见。”
莫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毒、小产,不安心静养,折腾什么。”
看来胤禟差不多是和盘托出了,也是,若不讲清来龙去脉,按照莫寻这种事不关己的性子,才不会多管闲事。展念面上几无血色,却仍心情甚好一般开着玩笑:“我这么病入膏肓的狼狈模样被你见到了,我们算不算扯平?”
莫寻不理会她的嬉笑,“你可知我为何来此?”
展念不答反问:“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
“因我只认你作阿离。”
展念点头,“好理由。那他又是怎么说动你管这等闲事的?”
“闲事?”
“难道不是?”
“你是我徒弟,如何是闲事。”
展念垂眸而笑,“那假如,我说,我想跟随师父云游四方,你可会答应?”
莫寻的神情一丝波澜也无,“你我相识多久?”
“嗯……小半年?”
“我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不知道。”
“信我,你可知后果?”
“我心甘情愿。”
“我命不长久,你可知?”
展念歪头而笑,“我的命也未必长久。”
“取他的腰牌,我带你走。”
“好。”
“阿念。”
似是许久不曾听到,展念心里有钝钝的痛,她回头,胤禟正站在门口,暮色中一袭紫檀的衣衫,眉眼依然是熟悉的情深意长,只多了几分无措的欣喜,宛如一个犯了错,等待被原谅的孩子。
展念向他招手,扬起手中的茶杯,笑容如昔清澈,“来啊,我们杯酒释前嫌。”
胤禟勾起唇角,仿佛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慢慢走近,接过展念递来的杯子,“你……你身体可好?”
“好多了,这几天能吃下不少好东西了。”
“明明昨日只用了一碗清粥。”
展念支颐而笑,“你怎么知道?”
胤禟执杯而饮,垂眸掩去眼底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