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府上的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爱笑爱闹,若铭远去的是九阿哥府,此时胤禟早该赶到。而八贝勒府的下人最是严谨肃穆,行事只按章程不徇私情,铭远既无身份也无信物,自然敲不开八贝勒府的大门。
展念微微垂眸,暂且抛开此事。“我昏倒之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解毒丸吗?”
“家妹所制,未知效用几何,彼时情急,我只有一试。”
“你妹妹?这么厉害的吗?”
“小妹顽劣,痴迷钻研四方奇毒,让阿离见笑了。”
莫寻素来话少,此番连说两段长句,让展念感到无比惊奇,“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家人,还以为你只有恒儿一个弟弟。”
“并非只有,而是只剩。”
莫寻走至窗边,黄昏的微光透过陈旧窗纸更显晦暗,他的手里,仍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瓷瓶。
……
“哥哥!我把爷爷的雀鸟毒死了!”
“哥哥!表哥的狗把我的毒饵吃了!”
“哥哥!我不是故意弄死小叔叔的兰草的!”
小女孩躲在男孩的身后,死死扒着他的衣袖。男孩无奈苦笑,面对各方前来算账的“债主”,只能不停地表示:诚恳认错,严加管教。
“你说你,喜欢什么不好,成日弄这些,伤到自己怎么办?”
小女孩笑嘻嘻地从他背后绕出,“等我的《毒方总汇》写成,我看谁敢伤我。”
男孩点她的额头,“你这样子,以后谁敢给你说媒?”
“哥哥!”小女孩不满意地叫嚷,“你怎么和婶婶们一个鼻孔出气?爹都说了,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今天还给我请了两位老先生,据说从前是皇宫大内的御医!”
男孩假装要走,“那下回你闯了祸,不要找我。”
小女孩连忙扑上去,“不嘛,我就是喜欢哥哥,想要哥哥背。”
男孩蹲下身背起小女孩,眼中分明有笑,嘴上说的却是:“又重了,越发像只小猪了。”
庭院光影流转,光阴流逝,已是无数波澜不惊、轻描淡写的年岁过去。
女孩将一本自己装订撰写的书册塞入男孩怀中,“哥,这可是我毕生心血,你千万别弄丢了。”
男孩皱眉,“你才多大,说什么‘毕生’?”
“小的时候,我想做出两种药,一种是毒药,虽然必死,但发作时并不痛苦,一种是解药,哪怕断肠的毒下去,也能延缓发作,留一线生机,分别叫做阴丹和阳丹。”女孩又递给他一个瓷瓶,“我把阳丹送给你啦。”
“阴丹呢?”
女孩掩唇咳了几声,指缝中有暗色的血,她却仍在笑,“我刚吃。”
男孩脸色登时惨白,他伸手接住倒地的女孩,浑身都在发抖,“你疯了,你疯了……”
女孩的笑容隐去,面容转而平静,“哥哥,我不想被他们糟践,我想体面地死。”
男孩惶然无措地抱着他的妹妹,“不会,我们不会死。”
“我们会怎样?流放,还是沦为奴隶?”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弱,“哥哥,人间太苦了,你放我走吧。”
男孩想起手中的瓷瓶,如抓住救命的稻草,女孩却笑开,笑容一如往昔地骄傲和漂亮,“阳丹只能延缓毒性,并不能解毒,我做的毒,才不会有解药呢。”
男孩崩溃地叫,可是偌大的家,竟空荡得可怕,他痛得蜷缩起身子,拼命抱紧怀中的女孩,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要……”
……
莫寻将已空的小瓷瓶收回袖中,天色已完全暗下。展念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听到他淡漠无波的声音,仿佛不是对她说,又分明只能对她说的三个字。
“不要死。”
第23章 未知止泊处
“阿念!”
客栈的门并不牢靠,被这样粗暴地推开,更显得摇摇欲坠。胤禟冲进房中,直奔床榻,展念被他的架势和脸色吓到,迭声道:“还活着还活着我还活着!”
惊慌中忽听到这么一句,胤禟扯了扯嘴角,似想笑,却笑不出。他蹲下身握住展念,手仍微微地不稳,嗓音却是克制的温柔,“佟保去请太医了,你放心。”
“哎?那铭远呢,他不应该跟你一起吗?”
“我骑马来的。”
“哪儿来的马?”
“随手在八哥府前挑的。”
展念忍俊不禁,“你还抢别人的马!”
胤禟却没有心思玩笑,皱眉问:“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展念早已想过一遍,如果毒从口入,她除了和胤禟一起用了早膳以外,唯一碰的,就是完颜月的茶。展念不知这算不算“家丑不可外扬”,下意识瞥了莫寻一眼。
胤禟这才注意到莫寻,连忙起身,极其郑重地行礼,“幸得琴师相救,胤禟在此谢过。”
床前一盏小灯,昏黄如豆,透出温暖宁静的微光,而窗前明月清冷,夜色沉沉,胤禟与莫寻虽处一室,却如同两个世界。
莫寻尚未开口,房门便再次被野蛮地推开,门外是气喘吁吁的佟保和尚在回神的孙挽之,孙挽之穿着朴素的常服,显然是直接从家中被拖出来的。
孙挽之见九皇子神色紧张,本以为是关心则乱,然而朝榻上的姑娘一看,立即觉出事情的严重性,匆匆请安行礼后,便去探展念的脉,“九爷稍安,此毒可解,只是,经此一劫,展姑娘少说也须调养半年,方能恢复如常。”
展念和胤禟异口同声:“半年?”
孙挽之忍不住瞥了莫寻几眼,“此毒至阴,一旦发作,立时毙命,万幸救治及时,用药得当,万幸,实是万幸。”
胤禟再次向莫寻深深一礼,“琴师此恩,实在深重,胤禟无以为报。”
莫寻略略侧身,避了他的礼,长揖道:“忝为人师,此亦是寻分内之事。”
孙挽之见展念的目光不住在二人身上游移,几分好笑,几分敬佩,“姑娘实是臣见过的,最为意气风发的病人。”
展念一双眼转向他,笑道:“病得都起不来了,哪里意气风发了?”
“此毒名为‘诛心’,食之,五脏六腑皆疼痛异常,中毒之人,往往神思狂乱,叫喊不止,姑娘却尚可谈笑,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孙挽之摇头,似敬似叹,末了,才幡然醒悟般,向胤禟行礼告退,自去开方配药。
莫寻亦道:“天色已晚,九皇子不妨在此稍憩,寻不便叨扰。”
“岂敢,是我冒犯琴师居处。”
展念此时不宜移动,只能继续躺在莫寻的榻上,占着莫寻的房间。幸好正是大年初一,整个客栈都是空房,展念的负罪感才得以稍稍减轻。
不多时,孙挽之捧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后,遂告辞归家,胤禟谢了他一番,嘱咐佟保将其好生送回,转过身,见展念正勉力去够床头的药碗,一双手颤颤巍巍,显然是强弩之末,心下不由一恸,几步上前扶起她,“我来。”
展念倚在他怀中,胤禟端起药碗,展念就着他的手喝完,中药本就反胃,展念今日又连喝了两碗,胃里更是翻绞,几欲作呕,胤禟递上帕子掩住她的口,待她稍稍平复,却见帕上皆是暗色的血迹。
怀中的女子软绵无力,全靠他的扶持才能坐起,她虽什么都未说,甚至带着惯常的笑容,然而此刻胤禟才感觉到,她浑身都在轻微地战栗,冷汗层出却犹自强忍,他抱住她,发觉自己竟抖得比她还厉害。
展念察觉到他的异常,“怎么了?”
“今日,若在你身边的不是莫寻,而是我……”他能做什么?他只能惶然无措地等待太医,然而等太医到来,只怕早已回天乏术,想到此,胤禟心间愈发冰凉,几乎是没顶的恐惧,他的声音颤抖而喑哑,“我不能失去你。”
展念亦想抱住他,然而手却抬不起来,只得轻叹一声,“都过去了,别怕。”
胤禟仍喃喃重复:“我不能失去你。”
展念虽倚在他怀中,身子却渐渐向下滑落,只觉再无一丝力气,她开口,竟连声音都是微弱,“我好困,想睡一会儿。”
胤禟一僵,下意识抱紧她,“你一向赖床,我不信你。”
展念微笑,“这次不会。”
“我不信。”
“我爱你。”
展念眼前阵阵发黑,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万般疲倦地阖眸,唯有一缕幽微而熟悉的檀香,悠悠伴她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