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传授我琴艺,可万一我永远都不以此为生呢?”
“与我何干。”
“凡事总有目的吧?你收我为徒,既不要钱,也不指望我学有所成,那到底图什么呢?”
莫寻按弦听音,将琴递还给她,“无所企图。”
“……”果然,同莫寻对话,无异于白费唇舌。
上完课,展念同齐恒、白月小叙几句,便出了客栈,慢慢往回走,忽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匆匆而来,展念以为又是董鄂府的人,连忙闪身至一旁的僻静巷落,没想到小巷里同样躲着一个紫衣的少年,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终是展念先开了口:“找你的?”
“嗯。”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少年笑得漫不经心,“姐姐,这种搭讪方式,俗了些。”
展念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说话却如此老成……“我想起来了!上次告诉我九香居有九绝的那个小孩子,就是你吧?”
“这么说,我与姐姐,倒是有些缘分。”少年倚墙而笑,“喝一杯?”
展念还未开口拒绝,少年已拽着她向小巷深处行去。展念观他衣饰,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若贸然违逆他,小公子撒泼耍赖起来,只怕还需胤禟出面摆平。可眼下的境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也不认为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危险性。是以她耐着性子,任由少年将她拽至一个小馆门口。
古朴的小院,疏落的翠竹,潺湲的碧水,几间小屋隐现其间,迎风招展的酒旗上书“幽篁里”,很是宁静安然。
一位少女迎出来,眉目间有难掩的心痛和神伤,“公子再来,可没有酒了。”
少年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怎么,你不喜欢我来?”
少女咬唇,“公子……里边请。”
少年转头对展念道:“这是店主的小女儿,忆岚。”
忆岚眸色微黯,“这位小姐衣着华美,必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展念何其人精,面对少女的醋意,急忙撇清自己,“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被他莫名其妙拉过来的。我是谁我在哪儿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
忆岚释怀,无奈地看向少年,“罗真,你又胡闹。”
罗真扬长而去,“上酒!”
小屋内甚是清新简单,入目皆是碧绿的色调,一桌,一榻,一琴,一案,布置得极是风雅。展念赞道:“大隐隐于市,想来店主是个出尘的隐士。”
罗真拿起酒壶,自顾自灌,“忆岚祖上是朝廷高官,后来倦了官场风云,便辞官开了家小店糊口。”
“好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孩,偏偏看上你。”展念看着他模仿大人的样子猛灌一气,终于忍不住伸手夺过他的酒壶,“你还小,这样喝身体会垮的。”
罗真制住她的手腕,“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放手。”展念神色不曾变,“不然我告诉你九哥。”
罗真一抖,连忙放开手,“你,你怎么知道……”
“上次见你,我就觉得有些眼熟,现下终于想起来了,”展念不慌不忙吃着桌上的小菜,“塞外围猎,配白羽箭的是你吧?当时隔得远,所以没太记清你的样子,十四阿哥。”
“你是九哥的什么人?”
展念面不改色,“女人。”
胤祯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符合此定义的人选,然而胤禟在私事方面素来低调,他试探着询问:“月嫂嫂?”
月嫂嫂,完颜月?展念内心小有醋意,“怎么?你觉得你九哥喜欢完颜月?”
胤祯低头继续喝酒,“不知道。”
展念撑着下巴看他,“有什么事,非要喝这么多酒才能排遣?”
胤祯素来散漫的眉眼幽幽的,“郭贵人的事,姐姐知道多少?”
展念斟酌开口:“你是说,德妃娘娘?”
胤祯怆然一笑,“父母有过,敬而不可违,劳而不可怨。”
德妃此计,实是高明至极,一方面限制胤禟,打击胤祀,一方面离间胤禟与胤祯,亦是分化胤祀势力之举。展念记得,历史上,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同属“八爷党”,私下相交甚厚,虽说十四阿哥胤祯眼下仍算个孩子,尚不够成为胤祀的左膀右臂,但德妃必定是看出自己这个小儿子对胤祀的喜爱,所以试图将这种“喜爱”扼杀在萌芽中。
展念深知,胤禟不会因为德妃而迁怒胤祯,但理智上清醒是一回事,心理上膈应是另一回事,再相见时,两人断不能如从前一般清风明月,欢畅言谈了吧。
展念叹一口气,轻轻与胤祯碰杯,“这世上的路就是这样,同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等你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胤祯的眉宇有隐忍的痛苦,“我虽不认同额娘所为,但,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不会的。”展念放下杯盏,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只想早些离去,回到胤禟身边,“只要你还在,他就不会伤害你的额娘。”
推开门,回廊下等待的忆岚吓了一跳,红着脸解释:“我,我并非要偷听……”
“与其这样远远地看,倒不如走近些。”展念微微一笑,“别再让他喝了,身体坏了长不高的。”
展念走出幽深小巷,回到主街,心头仍是有些怅然,那夜胤禟的话久久回响,他说,他们都走了。十一皇子、郭贵人去世,六公主远嫁,胤祀猜忌他,胤祯提防他,这条路,已是越走越寂。
停云堂的小桌已摆好饭菜,胤禟正举筷拣菜,展念本以为是他惯常的挑食,细看之下,却发觉他是将某个盘碟里的辣椒丝都挑至一旁。胤禟很少吃辣,展念却是无辣不欢,然而在吃之前,定是要将一切辣椒丝、辣椒籽、辣椒片统统挑出,这是她二十多年始终改不掉的怪癖。
偌大空旷的屋室,胤禟独坐其中,低头专注于手上动作,面容是惯常的平淡无波,只是在终于挑拣完成以后,眉眼有几不可察的上扬,虽然不过一瞬,有如稍纵即逝的晨露,然而映着身后寒江雪寂石面的屏风,竟透出余韵悠长的温柔。
此后流年无数,光阴暗换,纵然风霜雨雪,天涯万里,展念却忘不掉此时的少年。
终其一生也放不下的原因,或许,正是从此刻起。
展念走至他身边,一语不发地俯身抱住他。
胤禟微微一怔,“怎么了?莫琴师训你了?”
“没有,我遇见十四阿哥了。”
胤禟身形一僵,沉默半晌,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
胤禟淡笑,拍拍她的背,“好了,坐下吧。”
展念站着,他坐着,是以展念抱着他的姿势的确别扭,展念用脚将凳子勾过来坐下,仍不肯撒手。
胤禟似是无奈地叹气,语气却极温和,“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能拿我怎么办?”
胤禟抚上她的后脑,加重了语气,“吃饭。”
“哦。”展念这才放手,又将凳子朝他身旁挪了挪,方举筷用膳。
胤禟亦举筷,动作却轻顿,漫不经心地问:“十四弟……同你说什么了?”
展念便将如何偶遇胤祯,如何坦明身份,如何谈论德妃等事一五一十说了,胤禟静默地听完,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问:“你怎知我不会?”
“不会什么?”展念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会伤害德妃吗?”
“嗯。”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胤禟不置可否,笑道:“昨日,八哥特意叮嘱我,切莫逞一时意气,使十四弟为难。”
胤祀是真心关怀他的两个弟弟,还是仅仅出于政治上稳定的考量?展念不好说,只讷讷地应:“嗯,八爷的话,不无道理。”
“我与他们相交多年,到头来,信我的却只有你。”
展念捧着碗朝他身边再挪一寸,“嗯,其实,也许你换个角度想问题,会稍微好受一些。”
“何意?”
“至少,在这个荒唐的尘世,还有一个人,信你,知你,爱你。”
“阿念……”胤禟凝望她,她亦坦荡地与他对视,眸色磊落光明如星月,是他从不曾遇见的热烈直白。
有女如云,无人类卿。
秋去冬来,新岁将至。
胤禟因守孝之故,进宫与宜妃小叙片刻便回府,并不参加除夕的夜宴。府上也只是象征性地挂了寥寥几个灯,不敢布置得太过喜庆,细看之下,竟颇为冷清。然而展念在二十一世纪,有朋无亲,所谓阖家团圆的日子,素来都是她一个人过,习惯了也并不觉得难忍,是以今年,倒觉得比往常热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