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沉默坐在石桌旁。松月夜生凉,风中已有沁骨的寒意。莫寻起身,瞥了一眼身旁黯然的女子,“起来,练琴。”
展念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不由一颤。两人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似遥不可及,莫寻如远隔云端的神祇,如徘徊冥司的幽魂,虽有风华极致的皮相,发出的光却是冰冷漠然,一双眸亘古荒芜,如终夜霖铃的山雨。
至晚归房,温习过今日所学,方发觉收好的蝴蝶掩鬓不见了,展念一时颇为惶然。一番回忆后,终是在三楼楼梯尽处找回,展念提灯默然良久,暗悔自己粗心,白日摔跤时竟不曾注意,又暗叹自己对此物的重视,掩鬓虽为八皇子胤祀所赠,但诚如胤禟所言,真正了解她的是他。
月长石在灯火微光下,泛出柔和明亮的色彩,展念重又将它戴回,天上圆月朦胧,如缠绵婆娑的泪眼,透出古旧昏黄的调子。不知此时的胤禟,可会想起她?会如何想起她?
正兀自出神,忽听莫寻房中隐约传出痛极的□□之音,与前两日晚间听到的一致,展念悬着心扣门轻唤:“莫寻?”
无人应答,而□□却加剧,展念焦急之下推门而入,却见莫寻浑身僵直痉挛,其状可怖。“莫寻!”展念冲至榻前,而莫寻双目紧闭,眉心紧皱,头不自觉地后仰,嘴唇青白,颤抖间似在唤着什么,展念见此情形,欲将他扶起,却好似加剧了莫寻的痛苦,喉间逸出的□□愈重,无意识抓住展念的手腕,力气之大让展念冷汗顿出,又挣脱不得,只得让他半倚在自己怀中,借力托住他的头部,阻止过度的痉挛后仰。莫寻发作良久不止,忽脱力松开展念手腕,挣扎间摔下床榻,展念一惊,正欲去扶,却见莫寻缓缓睁开眼,胸膛虽急剧起伏,神色却如常漠然,“滚出去。”
展念一言不发,蹲下身扶他,莫寻丝毫不领情,抓住她的手腕,面色苍白地命令:“出去。”
又是手腕,展念吃痛地皱眉,幸好莫寻此时无甚力气,展念挣开他,固执扶他上床,莫寻已近虚脱,走路踉跄摇晃,展念寻了倚枕让他靠着,又拾起掉落一半的被褥为他盖好,缓缓揉着手腕,其上已是红肿一片,“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刚好在外面找东西,听见你不舒服,有些担心,所以闯进来了,对不起。”
莫寻看向她的手腕,她正忍痛松开一串长命缕,其上的玉石双面刻字,因他方才用力,玉石上的刻痕已深嵌入她的皮肤,明明烛光下,依稀可辨一个“寻”字。
“哪来的?”
手腕第三次被扼住,展念痛得吸气,抬眼却见莫寻素来漠然的双眸在烛火下动荡不已,映着苍白面色,如同修罗地狱爬出的鬼魅,神情说不出的骇人。展念望向手腕上深印的“寻”字,“这,这‘寻’字,难道是你?”
莫寻忽然咳嗽不止,面色转而透出诡异的潮红,身体因疼痛微微弓起,单薄似将坠的落叶,而手中的力气却未减分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哪来的?”
展念轻轻拍抚他的后背,“还记得齐眉客栈的那个小孩子吗?他叫齐恒,但其实是齐老板收养的一个孩子。齐老板说,十年前,他在扬州捡到恒儿,恒儿的脚上便系着这条长命缕,他寻访无果,只得带回京养大。”见莫寻咳嗽渐缓,便转身去倒茶,“恒儿说,你第一天去住店的时候,他在厨房后远远见到你,就觉得很是亲切,也曾询问你的身体,他很关心你。后来,他为了去听喜爱的琴师弹琴,跟我借了钱,便把这条长命缕抵押给我,我那天出现在九香居,就是这个原因,那天我们才知道,原来你就是莫寻。”
将茶杯递给他,展念轻声问:“你们是骨肉至亲,是吗。”
莫寻沉默接过,良久方喑哑道:“不要告诉他。”
于齐恒而言,也许一无所知,才是长久的幸福,展念见莫寻情状,便知不宜再问,“好。”目光移向手上的长命缕,“这是你的吧,我还给你。”
“不必。”莫寻咳嗽着,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他既送你,便留着罢。”烛影摇晃,月光黯淡,一室晦暗中,莫寻的神色渐复如常,荒芜淡漠得连一丝悲恸也无。展念甚至觉得他比从前更加了无生意,齐恒的消息,竟像是带走他最后的留恋一般。
“那……那我走了。”展念慢吞吞起身,不忍皱眉望他,“你好好保重。”
莫寻一言不发,展念虽推门而出,却担心他再有意外,在门外静立良久方去,第二日起身,竟有些头重脚轻,匆忙洗漱毕下楼。铭远见状笑道:“这个点才起,亏你是来学艺的。等着,我去给你弄早膳。”
展念朝一旁的莫寻致歉,“对不起,以后我要是睡过了,让铭远叫一下我吧,不要耽误了练琴。”
“我正有此意,奈何公子不让。”铭远听她声音有异,“你感冒了?”
“天气变冷了,一不小心就有些鼻塞,小事。”
铭远点头,“一会儿我去镇里给你抓些药。”
展念道了声多谢,便在莫寻旁边坐了,莫寻将手中琴谱放在她面前,“今日教你识谱。”
琴谱上皆是些奇形怪状的字,经讲解后展念才明白此为古代所使用的文字谱,各偏旁部首代表不同的音。文字谱只记载弹音顺序,故而学曲最重要的是“打谱”,即琴师自身对于琴曲节奏强弱的演绎。
正默默记诵,铭远已端上早膳,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你手腕上,为何绑了发带?”
第16章 情不知所起
展念从估衣行买的皆是袖口窄小的劳作衣衫,遮不住手腕的淤痕,为防铭远疑心追问,遂在下楼前以发带缠绕掩饰,展念扬手笑道:“这叫时尚,不好看吗?”
“时尚?”铭远皱起脸,“你们女人家的事情,不要问我。”话虽如此,仍忍不住俯身仔细瞧了瞧,“咦,你这右手的手腕,倒像是很长一道伤。”
“这个啊,”展念仍是笑,“是旧伤了。”
“这样问也许唐突,但,方便让我看一眼吗?待会儿给你抓药时,也让大夫开些膏药。”
展念想了想,卷起衣袖道:“确实还有些隐隐的疼,有劳了。”
铭远唬了一跳,“姑奶奶,你这是剑伤吧?伤成这样还学琴?”
展念连连摆手,“快去快回,走好不送。”
终于送走铭远,展念正欲取回琴谱,莫寻却按住琴谱,“拿下来。”展念见他盯着自己腕上的发带,犹豫间,又听他道:“妨碍拨弦。”
展念只得将发带解下,莫寻的视线仍落在她的腕上,不知是在看其上的淤青,还是在看隐于袖间的长命缕,半晌方移开。“以后,离我远点。”
展念认真地思考半晌,认真地摇头,“不行,这个我不敢保证。”说话间,几滴雨水落在发间,“下雨了?”展念正欲抬头,不想雨势急遽转盛,她下意识朝厨房冲去,昨日似乎瞥见角落有伞。
莫寻起身,正收拾琴谱,一把伞已携着氤氲雨气撑开,身旁人似是恼怒似是不解,“你这个人真的奇怪,下这么大雨,还这么不紧不慢的?”
莫寻神色淡漠,只低头检查琴谱,未曾听她言语。展念暗叹一声琴痴,忽发觉伞上有零星破洞,像是年月日久被虫蛀的,忙将漏雨的伞面转向自己,将莫寻送至屋前,“我去追一下铭远吧,他刚走的时候没带伞,我叫他回来。”
莫寻推门,“来时的小院与马车皆备有伞,进来。”
展念随他进屋,“真的?铭远知道吧?”
莫寻递给展念一件衣物,虽打了伞,眼前女子却与淋雨无甚差别,“铭远比你聪明。”
展念接过,是一件厚织的披风,忙将自己裹紧,生怕感冒加重。见莫寻正拿火折点燃熏炉中的木炭,下意识迅速退避,莫寻瞥了她一眼,盖上熏炉,“怕火?”
展念不敢靠得太近,“还好,火不大的话,不算太怕。”
莫寻在琴案前坐下,挑弄着琴弦,“大了会怎样?”
“会疯。”展念看着熏炉中逸出的轻烟,“你有心魔,我也有。”
一时想起许多往事,檐铃在秋雨中作响,别有一番断肠愁绪,思念纷扰间渐有些昏沉,不觉睡去。待醒转却见铭远在一旁来回踱步,不由一头雾水:“你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