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番外(24)

身后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展念慌张回头,“又不舒服了吗?是不是马车太快了?”

“无事。”

“师父,这是你今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展念又叹了口气,“其实我原本有一堆问题,全被你吓回去了。”

莫寻看着她,仍是不发一言。展念见他没有重新闭目养神,便趁机问道:“比如说,为什么你弹琴时要以屏风相隔呢?”

“残损之躯,愧示于人。”

“哪有残损,这么说自己太过分了,”展念不满莫寻的回答,“但既然身体不好,为何不找个地方定下来修养呢?”

“尚有未了之事。”

展念继续追问:“我是你收的第一个徒弟吗?”

“是。”

“会是最后一个吗?”

“会。”

展念有些紧张,“就我一个啊,可你这么厉害,我未必能全部学会。”

“你可以。”

“就算是鼓励,我也很高兴了。”展念一笑,“谢谢。”

“我虽擅曲,却难入心。而你曲意相合,当青胜于蓝。”

“入心……”展念大着胆子问:“莫寻,这世上有能乱你心绪的东西吗?”

“有。”

竟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展念一愣,外头铭远一勒缰绳,打了个呼哨,“到了,二位请下车。”回头掀起车帘,打趣展念道:“我听到你直呼你师父名讳,他是你长辈哎,亏你还是大户的小姐。”

“天下人都唤得他莫寻,偏我不能?”展念不以为然,“我拜他为师,自然会尊重他,但不会战战兢兢,我师父也没表示介意啊,是吧?”展念笑看向莫寻。

莫寻颔首。

铭远无语,“这不守礼法的性子,可算是凑一处了。”

展念跳下车,哈哈笑道:“莫寻若守礼,你这个随从还能在这里自在说话?我若守礼,你还能叫我丫头片子?这个礼法并不合乎人情,不要也罢。”

莫寻吩咐铭远:“去买些吃的。”

铭远奇道:“公子不是只吃两餐吗?”

莫寻已转身,“给阿离。”

展念闻言雀跃,嘱咐道:“不要买糕点,买肉。”背起包裹几步跟上莫寻,这是间木篱围起的普通茅屋小院,而莫寻却是朝屋后的松林深处走去,展念随着他入林,愈走愈深,愈走愈静。院落、村镇已消失于身后,清冷秋风穿林而过,寒意阵阵。

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展念不禁喃喃:“原以为是人间桃花源,结果是世外广寒宫。”

三层雕工镂刻精美,极具南境风情的木制小楼,漆以墨绿,与松林犹如一体而生,楼角悬有檐铃,风过时叮叮作响,更添冷清。古老的水井,陈旧的柴堆,生锈的铁具,磨平的石桌……仿佛被岁月忘却抛弃的遗迹,悄无声息藏在经年终绿的松林之中,带着所有的故事风化,老去。

踩下的松针绵密,人来人去皆无声。

“你住二楼。”

展念艰难问:“你一直住这里?”

“并不长住。”

“要是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出三天我就会疯掉。”

“为何?”

展念指着周遭陈设,“你不觉得这里没有一点生气吗?我住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活死人。”说完心头一跳,刹那便懂了莫寻的眼神,不是避世,也不是超然,而是万念俱灰,没有一点“生”气息的眼神。

活死人……

展念不禁一个哆嗦。

莫寻恍若未见,径直将她带至三楼,设好琴案,“坐过来,先教你识音。”

展念见他如此认真,也不敢懈怠,忙坐好细听他说:“琴有七弦,右手投弹琴弦。琴有十三徽,左手按弦取音,比如……”

展念本通乐理,音位之理一点便明,莫寻便又教了些基础指法,右手的抹、挑、勾、剔、打等,左手的上、下、进复、退复、吟等。展念天生善于模仿,多年背剧本下来又练就出色的记忆,所有指法至多演示三遍,加以指点纠正,便已有模有样。莫寻便不再教,只同她讲些七弦琴的起源、发展、流派、历代名师以及琴的制作、结构、种类等话,展念亦用心记住。

残阳如一枚将坠黄叶,染得天际云霞皆蕴满秋色,金色流光里,尘埃亦璀璨,漫舞于书架琴案间,展念有些微的恍惚,想起了那个在夕阳里同她说“心之忧矣”的少年。身旁的莫寻许久未言,展念便自顾轻拨琴弦,生疏指法之下,只是不成调的片曲断音,却自有禅意。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展念轻笑,“师父,你觉得世上真的能有不染红尘,远离世俗的人么?”

莫寻平淡反问:“依你之见?”

面前的女子眉眼明亮,七分灵气三分狡黠,伸手托起一片虚无,“夕阳入旧屋,这就是人间,陈旧又鲜艳的人间,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所以,你深陷其中。”

“怎么说?”

“琴音暗合人生两苦,求不得,放不下。”

“我们就像这风里漂泊的尘埃,相聚离散,不由自主,所以才有许多的求不得,放不下,”展念笑着望向掌中虚无,“可是,这样的苦,也是留恋人世的理由啊。”上一世的二十五年,她名利双收,众人皆羡,却走得潇洒,无牵无挂,这一世的短短两月,她一无所成,少被问津,却满心怀恋,柔肠百结。

有不安,有期待,有所思,有所爱,这样的人生才有滋味。

莫寻望向她掌中,忽见无数尘埃盈盈流转,似欣喜起舞,似忧愁徘徊。跋涉千万山川而遇,无声却依依。

此一室,便是人间。

门外传来脚步,铭远道:“公子,小餐已备好。”

展念扬声而笑,“饿了,不故作深沉了,”说罢起身出门,笑语远远荡来,“吃什么?”

“特意跑了趟馆子,买了只烤鸭,怕冷了,忙忙给你送来。包管外焦里嫩,油滋滋的,再蘸上椒盐,辣椒末……”

“人家是雪中送炭,你是饿中送烤鸭。以后我给你夏天买冰棍,饱中送泻药。”

铭远“哎呦”一声,“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

趁铭远在厨房将烤鸭大卸八块之时,展念便布置院中的石桌,搬着碗筷杯盏进进出出,无意间抬头,见莫寻正立在三楼堂前廊下,扬声招呼道:“师父,下楼一起吃吧。”

莫寻的目光从松林尽处收回,淡淡望了展念一眼,不置一词。展念见他要走,愈发提高了嗓门:“不许走!你不下来我就上去,磨到你答应下来为止,反正我脸皮厚。”

莫寻回房的身形一顿,转朝楼梯走去。

铭远在厨房里听得分明,笑道:“公子大约也是头次遇见这么不讲理的人。其实,你又何必呢,公子那个性子,你请得动这次,请不动下次。”

展念走近,顺手从盘中拣了片烤鸭咀嚼,“他身体不好,再不吃饭,岂不更加不好了,换做他是你,我也会厚着脸皮叫你吃饭的。”

铭远将一盘烤鸭端出,“你太过善良了,和九皇子一样。”

莫寻虽妥协下楼,一顿饭却也没用多少,而且神情始终漠然。展念与铭远二人斗酒谈天,百般聒噪,他却恍若无闻。

铭远已是半醉,难以置信地望着面色如常的展念,“你这个人,都不会醉的?”

“不会。”展念无法跟铭远解释酒精免疫的概念,只能含糊地说:“我身体跟别人不一样,无论多少酒下去,脑子始终都是清醒的。”

铭远醉眼迷蒙地嘟囔,“永远清醒?真可怕。”

“是可悲。”展念的笑仿佛也带了醉意,“其实喝醉和做梦一样,能够让人的软弱有处安放,可惜我很少做梦,也从不喝醉。那些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想要逃避的往事,只能年年月月的重复……”

“我的爹娘是谁,为何抛弃我,使我生而为奴,这便是我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铭远给自己倒了杯酒,“第一次被卖,我用了一年逃出去,他们用了三天抓住我,我被打得快死了,是公子买下我,我知道他在救我,但死了倒也解脱。”

“如果是我,我也会买下你。”

铭远起身收拾碗筷,“你太过善良,可你从不考虑,别人是否需要你的善意。”

展念直视铭远,“我不能冷眼旁观一个痛苦的生命,这是我的信条。”

铭远大笑几声,“喝多了,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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