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日子冷了,别这样坐着,会受凉的。”
对面的客房不知何时开了门,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倚着门,目光好奇又关切,见展念回头,微有惊诧,“姑娘生得这样好看,愁眉苦脸的多不好。”
“你是……?”
少年站直身体,“在下铭远,跟随我家公子游历四方,”朝展念隔壁的客房一努嘴,示意他家公子住在此间,“姑娘怎么对着自己的画像伤感?”
“这正是伤感之处。”展念叹气,“她不是我,但我无法证明她不是我。”
铭远敬佩地看向展念,“原来姑娘和我家公子一样,都是怪人。”
“你家公子?”展念朝隔壁瞥了一眼,“不在房间吗?这么说他坏话。”
“怎是坏话?”铭远不以为然,“他在房里,这客栈隔音又坏,自然能听见。只是我家公子那性子,就,就是没有性子。”
“没有性子?”
铭远点头,“我跟随他多年,没见有第二个表情,或者说,没见他有表情。”
展念又向隔壁看了一眼,“也许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契机?”
“表面是一团死灰,谁知里面有火焰呢?”
铭远想了一瞬,“此言有理。眼下确有一事,但是否为契机,就说不准了。”
展念提议:“我们去楼下边吃边聊?”
铭远大喜过望,“我正有此意,但姑娘衣着富贵,容貌不凡,怕唐突了姑娘,所以未敢造次相邀。走,我请客。”
展念一笑,随铭远下楼。楼下客人寥寥,老板正与一小儿悠闲对坐博弈,铭远便坐在他们旁边,“姑娘吃什么?”
展念看了看墙上的菜名竹牌,“烤串,瓜子,然后随便什么酒吧,我不会挑。”
不光铭远诧异,连一旁的老板也诧异,展念小声问:“怎么了?钱不够?”
铭远哈哈大笑,“够,姑娘果然女中豪杰,点的东西也好。”
下棋的小儿笑道:“爷爷前几日才说了一个女豪杰,今天就真遇见了。”
铭远猜道:“我来京一月,听了不少典故。你爷爷说的可是董鄂家的小姐?”
“正是。”老板抚须而叹,“小姐本就芳名远扬,又是九皇子原配。自她失踪,满城都悬着心,免不了提起几句。”
铭远点头,“街头巷尾,仿佛都受过九皇子恩似的。”
展念小声嘟囔:“不过一个无名无宠的皇子罢了。”话音未落,周围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盯住她,三脸的不满。
最终是老板为展念解围,“论为政贤明,自然是太子、八贝勒,可论深谙民生……”老板一笑,“天潢贵胄,为乞丐罪犯奔走解难,姑娘可见过?这偌大京城,升斗小民不敢敲官府的门,却敢敲九阿哥府的门,姑娘若见过,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忽闻楼梯处一阵朗笑,一个公子哥摇着诗文折扇徐徐走来,身后跟了个遮面的小姐并几个下人。公子哥放下一块碎银,“老板,结账。”
老板起身陪笑:“公子给的多了。”
“齐老板是明白人,又是情深之人,钟某钦佩,略表寸心。”钟公子转身笑瞅着展念,“九皇子其人,不在乎身后万载浮名,只在乎此生此世间。哪怕汗青之上寥寥带过一生,他但求无愧。”
展念无言以对,郁闷地拿过烤串大口撕咬。钟公子长叹一声,“听闻今日,有人在集市见到九福晋了。”
铭远也拿了一串撕咬,“哦?终于找到了。”
“还未。”钟公子从容摇着折扇,“九皇子闻之,亲至董鄂府表态,愿倾力寻找小姐。受过九皇子恩的人正忙着打听呢,有他们相助,寻人怕比官家还快。”
展念倒了杯酒,装作若无其事,“一滴水落到海中,哪那么容易找到。”
钟公子笑得风雅,“滴水入海,海却不纳。”
铭远又拿起一串烤肉,“有什么线索吗?我们也帮九皇子留意。”
钟公子将折扇在掌心一敲,慢悠悠道:“按九皇子所言,喜穿蓝衣裙,别蝴蝶掩鬓。”施然转身,边行边叹:“不知是怎样的佳人……姑娘,后会有期。”
且不论钟家公子为何独与她道别,面对周围三人灼灼的目光,展念颤巍巍放下烤串,颤巍巍伸手,颤巍巍取下发边的掩鬓,“误会,误会,哈哈……”
铭远一口肉顿住,指着展念的蓝衣,“这也是误会?”
齐老板呵呵一笑,“姑娘躲的原是未婚夫婿?”
“姐姐不喜欢九皇子?”
展念殷切地将三人望着,“别把我供出去,拜托。”
铭远眼中八卦之光顿盛,“你有什么难解的心思,尽管说与我们听,我虽不懂,齐老板却懂,我听人说,这客栈之所以叫齐眉客栈,是因他夫人姓眉……”
展念气得用签子戳他,铭远侧身躲开,嬉笑道:“女豪杰别气,我不说了。”
齐老板道:“恒儿,明日带这位姑娘买几件寻常衣裙。”
展念一惊,喜道:“您愿意帮我?”
“只容姑娘小住,不敢长留。人生万事,总要离得远了,才看得清。”齐老板语意深长,“小老儿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私心?”
“人老了,想家了。”齐老板拿着一枚“车”棋摩挲,“除夕后,客栈将由恒儿接手。”展念狐疑地瞧着十岁的恒儿,齐老板笑道:“恒儿做事极稳重妥帖,又有可靠的人帮衬,姑娘可别以为小老儿糊涂。只有一条,恒儿年纪尚小,在京城安身立命,总要寻个有身份的倚靠才是。”
见展念仍不解,铭远忍不住点破:“就是你。”
展念饮了杯酒,“我不是什么小姐福晋,没什么可倚靠的。”
铭远赶忙打圆场道:“对了,我家公子明日辰时末出门,劳烦老板雇辆车。”
恒儿“咦”了一声,“那位哥哥终于要出门了?他病好了吗?”
“你家公子病了?”展念问。
“是我猜的。”恒儿不好意思道:“那位哥哥来的时候,我在厨房布帘后远远见到,很是亲切,只是看上去……”
铭远点头,“他身体确实不好,具体我也不知,他从不说起,也从不吃药。”
“连你也不了解你家公子?”
“他买的我,签了死契。”铭远饮一杯酒,神色不变,“我跟着他时,已经是这样了。”
展念没说话,只给他倒了杯酒,铭远会意一笑,两人碰杯,饮尽。
从黄昏残尽到明月初降,齐老板和恒儿目瞪口呆地望着隔壁桌上横三竖四的酒瓶。展念放下杯子,笑道:“铭远,不早了,该休息了。”
“早,还早……”铭远甩甩头,“喝,继续……”
“你喝醉了,你家公子要生气了。趁现在还算清醒,赶紧回去吧。”
铭远起身,有些摇晃地上楼,哼道:“等着,明天继续……”
展念回屋铺床时,竟听见隔壁传来铭远的声音,看来隔音确实欠佳。
“公子有何吩咐?若没有……铭远就退下了。”
一个孤冷清寒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饮酒无度。”
“公子莫气,铭远没醉……”
“只是遇见一个丫头片子,喝酒跟喝水似的……铭远不服,有心比……”
“那丫头片子真不客气,点了……烤肉、烧酒、瓜子……”
“不是丫头片子……她是董……”话未说完,便听见墙壁“咚”的一声响,铭远抬头,“有人敲门……咦,那边是公子的床,不是门……隔壁砸墙了……”
“那姑娘是董鄂……”墙壁又是一震,有女子清叱传来,“铭远,闭嘴!”
“谁对公子不敬……”
“九福晋!哈,九福晋……”
展念无力扶额,咬牙切齿地想,以后再也不同铭远喝酒。
那个无喜无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出去。”
听到铭远回房,展念终于舒了口气,“唯小人与小人难养也。”
解衣上床,却无睡意。掩窗遮月,遮不住月光如雪,落得一屋白茫茫空荡荡。
“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展念情不自禁,似吟似诉,“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蓦地回过神,心虚一般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朦胧辗转不知多久,忽听窗外传来锣和梆子的声音,一慢两快的韵,由远及近,“寒潮来临,添衣加被——寒潮来临,添衣加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