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便已走到府上角门,除几个小厮外,还有一布衣书生,坐在小木桌后,拿着一本簿册又翻又写,身旁围了三四个平头百姓。展念以为是算命看卦,便仔细听他们说什么。
一个大汉上前道:“先生,今年没什么雨水,田里收成不好,偏又死了老母,家里更难张罗了,所以来求求九爷,给俺娘好好葬了。”
书生翻了翻簿册,点头道:“好说,西北角的园子这一季无人洒扫,你打理干净后去账房支钱,哦,园里种的瓜果菜蔬也归你。阿善。”其中一个小厮应声,那大汉向内跪下,“九爷长命百岁,俺给九爷磕个头。”说罢起身跟着阿善行去。
书生正登记,又一皤然老妪上前,满面堆笑:“先生,我孙女儿有了门好亲事,家里想给她办个体面嫁妆,女儿女婿忙着,我也不好闲的,贵府,贵府……”那书生笑道:“有有,阿仁,带这位老妈妈去后厨,跟他们说,别给重活。老妈妈完事后去账房支钱,跟管事的说办喜事,能多给一吊。”老妪喜得皱纹都笑开,“九皇子真是活菩萨!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说着便颤巍巍要跪,书生忙扶住她,“老妈妈不必多礼,那一吊钱算是九爷心意,祝令孙与郎君如意美满。”
送走老妪,又一小童上前,神情怯怯的,也学着别人小心叫了一声:“先生。”书生笑眯眯,“怎么啦?家里有难事了?”
小童低头道:“娘病了,请不起大夫,隔壁张婶婶让我来这里……找九皇子。”书生又问:“你爹呢?”小童头垂得更低,“爹爹,已经不在了。”
书生摸了摸小童的脑袋,“不怕,你跟阿良哥哥去库房,帮里面的姐姐整理好布匹妆缎,她们会送你好看的布。姐姐会告诉你那些布值多少钱,你好好记住,拿出去卖的时候别被骗了,若还有剩,就留着过年做新衣裳吧。”
展念问知秋:“为什么不直接给钱?”
“小孩子拿钱不安全,不如包些布匹妥当。走吧,姐姐不是要上街么?”
“九爷是专门在府上空出一些活,给那些周转不开的百姓提供方便吗?”
“是。”知秋笑道:“姐姐方才瞧见的那书生,本是个穷秀才,靠给府里算账为生,九爷见他为人伶俐亲切,便让他接手了如今的差事,那书生很是喜欢,事也办得周全,已做了三年了。”
展念不言,唇角悄悄弯起。
穿过一道城门入了内城,如同霎时跌入红尘万丈。
热闹繁华的街市商铺林立,采买之人络绎不绝,砍价之声错综嘈杂,空气里既有酥饼糯米的甜香,也有酒肉酱醋的鲜香,老人在店铺前闲拉家常,妇人在摊子后忙做针线,孩童如小鱼入水,在人群里撒丫子乱窜。熙熙攘攘喧喧闹闹,一派盛世清平的景象。
知秋惊愕于展念强烈的好奇心,如从未上过街一般,在卖绒花的老人前都能停留许久,即使那一扁担的绒花做工平平花色平平造型平平,展念却能津津有味逐一看过。
如此逛下来,知秋已是累极,展念见一家糕点铺子聚了不少人,便从钱袋中掏出几文钱,“这就走不动了?罚你去排队买糕点,等我逛完这个书坊就回去。”
知秋松了口气,忙去排队。而展念从容逛完书坊出来,却见五步开外,两个官兵与几个下人聚在一处,对自己指指点点,心下不由警钟大作——历来古装剧里,遇见衙役准没好事。正默默朝对面的糕点铺子挪脚,一个官兵便已走上前,礼貌一揖,“姑娘就是董鄂家的小姐?”
第13章 弋者何所慕
又是董鄂家小姐!
展念皱眉,不耐道:“不是,认错了。”
下人中有个丫鬟模样的道:“官爷,容奴家同小姐说几句话。”
待众人离远,那丫鬟一把抓住展念的袖子,泪眼汪汪,“小姐!小姐你还活着!你竟还活着!可小姐既然安好,为什么不回府上呢?”
展念半是怜悯半是气恼,“我真的不是你家小姐,姑娘别拽着我。”
那丫鬟仍是不肯撒手,争执间袖中掉出一个画轴,“小姐去了一趟塞外,为何就不肯回府了?老爷夫人自小姐走后,没有一日……”
展念捡起画轴,画上女子一身湖蓝色罗裙,坐在池畔亭阶,神态飞扬地执箫吹奏。相同的眉眼,相同的笑意,自千百尘世迎面而来,让展念陡然一惊,又听那丫鬟提起出塞,更是震惊,“去过塞外?”
“两月前,小姐得知大限将至,便执意进宫拜别太后,哪知小姐却趁机弄晕采萍姐姐,换上她的宫装随行木兰围场。老爷夫人不敢声张,谎称失踪,不料小姐竟还活着!可小姐既然安好,为什么……”
展念捏紧画轴,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我不是,不是……”
知秋买回糕点,见展念被几个官兵仆役盯住,忙上前挡住展念,怒道:“我们是九阿哥府的,你们做什么?”
眼见董鄂家的小姐跑了,一个官兵急道:“董鄂千金尚未过门,九皇子不该插手此事,得罪了。”说完,一行人便匆匆追去,知秋躲闪不及,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董鄂府?”
方才啜泣的丫鬟缓过神来,赶着扶起知秋,而知秋仍魂游天外,“九福晋?”
知秋一路怔怔地走回阿哥府,走入停云堂。胤禟不见展念,又见知秋神情,脸色陡变,几步上前,“她呢?”
知秋愣愣道:“九福晋逃了,董鄂府的人正在追。”
佟保闻言惊问,“九福晋?”
知秋木然点头,对上胤禟目光时骤然一惊,瞬间清醒跪下,“集市上,姐……福晋被董鄂府家奴认出,不肯回府,趁乱逃了,暂时,暂时还未找到。”
胤禟眸色翻涌,一字一字道:“她二人,不过样貌相似。”
“从前伺候福晋的丫头说,福晋身染顽疾,自知大限将至,便假借拜别太后之名进宫,偷换宫女衣装随行出塞。董鄂公对外只说失踪,假意寻找,其实早就清楚,以福晋的身体,再回不来的。”
“那她……”胤禟眸色一片茫然,似是问自己,“她是谁?”
知秋仍跪着,佟保垂手低头,皆是噤若寒蝉。
“银钱可在她身上?”
知秋诧异,不知为何说起银钱,“在,还剩好些。”
“备车,去董鄂府。”
佟保一惊,“主子要帮寻?皇子插手朝臣家事,恐惹非议。”
“这也是我的家事。”胤禟冷冷道:“以你的月银,她能支撑几日?”
“是。”佟保领命,“展姑娘她……真的是九福晋?”
“不知道。”胤禟面容平淡,“所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
齐眉客栈。名字倒独特。
店老板蓄着山羊胡,一张脸生得很是中国特色,像极了财神和玉皇的混合,笑起来和蔼可亲,“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住多久?”
展念往柜台前凑了凑,打开钱袋道:“我只有这么多钱,住一个月够不够?”
老板的胡子颤了颤,取了几枚铜板,“姑娘久居深闺,未解世事,不该如此轻信于人。”
展念皱眉,“我不是大家闺秀。”
老板呵呵笑道:“小老儿无识,却也认得姑娘衣裙,古香缎所裁,针脚细密,寻常女子岂穿得?”
展念怔住,衣裙皆是胤禟所给,自己未曾在意。老板接着道:“想来,姑娘是仓皇出逃,全无经验,若愿据实相告,小老儿可相助一二。”
展念干笑几声,“您想多了,想多了。”
店小二将展念带至楼上客房,展念谢过,意识到手中仍紧攥着画轴。缓缓展开,望着画中女子,喃喃道:“你是谁?”
传奇佳话满京华,胤禟敬慕、胤祀倾心的董鄂千金。她展念不过“容貌略似”,只能“相比一二”的九福晋。红颜薄命,韶华伤逝的倾城佳人。
画角留有小字,“董鄂玖久,三十七年六月十五游香山”。
玖久。
六月,应是她将逝之际,然画中人意气自在飞扬,笑意洒脱明亮。
展念轻问:“我又是谁?”
她入梦之时,当是玖久归去之时,她二人本为同一人,不过前世与今生。
可,世人只认玖久,不知展念。
展念与胤禟、与胤祀的种种变成了九福晋与九皇子、与八皇子的种种,她曾说自己来自后世,胤禟可会觉得她荒唐?她还能否与他解释?或者,就这样远远逃开,山长水阔,两不相见。展念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他会将她与玖久视作一人吗?她与他的往事,在他心里还一如往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