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冷笑好几声,将那信摊开,大声读了出来,一字一句,一字不漏,来往之人驻足观看,我亦不遮不挡,就是要所有人都听到看到。我走到那些朱红色的漆盒与箱子面前,逐个打开,里面一片金光闪耀,珠玉宝贝,应有尽有。
我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那信甩到信使身上,道:“丞相北伐在外,你主人享乐在内,一于社稷无功,二于北伐无益,如今竟然还敢前来献媚送礼,请问这礼值几何啊?”
众人站着皆不敢回话,我又道,“不敢说了?这些既献来了这里,想必李大人在江州的私藏还有更多吧?”
那信使吓得赶紧道:“不敢不敢,李大人是敬重丞相……”
我啐了一口,说,“敬重?但凡敬重,就该拿出点国家大臣的模样来,为丞相分担一些,为我大汉分担一些。而不是做这些个虚模样礼,反而轻贱了丞相,差些使他担了那篡逆的虚名!”我指着下边那若干人,回想起之前诸葛亮训斥的话语,也原封不动搬了出来,道,“如若诸君一心匡国,愿竭智尽忠,争相进言,如此下去,还怕会有诸事不定那日吗?”
继而又对信使说道,“如今讨贼未效,先帝之恩亦未答,就想撺掇丞相进爵,岂非要陷丞相于不仁不义乎?待来日灭魏斩睿,陛下得以迁还故居,大业一定,十命尽皆可受,何尝在乎九锡?”
信使再不敢回话,战战兢兢摸着头上的汗,道,“不敢不敢……是我等僭越了,丞相不罚已是万幸。但求丞相给予书信,我等好回去复命。”
说着,他挥挥手,抱着礼盒的群人赶紧关了盒盖退下,只片刻,庭院内便安宁干净了许多。
我回到室内,诸葛亮见我进来,他远远瞧着我,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笑。
“我……没说错什么吧。”我看他的表情,怕自己说得不好,反而给他添了麻烦。
“你说的,很好。”他看着我,点头,“正是亮心中所想,你都替亮说了。那信,你也替亮一起回了吧。只是这次亮来念,你执笔便可。因李严仍是我大汉股肱之臣,你庭前奚落了一番便也罢了,让他知道些厉害也好收敛些,但,与他的信总是要委婉些的。”
诸葛亮说着,我摊开笔墨,认认真真的记录着:
“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写完,我又念了一遍给他听。他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又说,“也好,最后一句,便借用你说的罢。”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周末了。
祝大家周末愉快。
嘻嘻。
第62章 日常(二)
赶走了那一拨人,诸葛亮这才得以好好休息了一个下午。我悄悄合上门退出去,百无聊赖的在相府里走了走。这院子里的树木倒和成都相府中的差不多,尤其是银杏,恐怕也是诸葛亮特意命人移栽的。
他怎么就那么爱银杏呢?
我走着,见前面亭台中正立着一个人,望着远处,像是在观风景,又像是在沉思。
“蒋琬!”我三步并作两步,跃入那亭子,把正在沉思的蒋琬吓了一跳,他看是我,道:“奔波忙碌数日,也不见你累?”
我一想到诸葛亮,心里就暖滋滋的,于是回他:“诗经里都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既见了他,哪里还顾得上累啊。”
蒋琬看我忽面露一副小女儿的情窦初开,直摇头,道:“明明半个时辰前还那样凌厉,也不知哪个是真的你了。”
“都是真的我啊。”我嘴中说着,心里想,无论凌厉或是温柔,都是因为他罢了,此时的我有了他,生命好像才变得有意义起来。
“原来你一直在偷听?”我想起什么,问蒋琬,有些嗔意道:“干看着,也不来帮我说几句。”
蒋琬忽笑了一声,说,“你那样子,已足够独当一面,我再说岂非是画蛇添足?”
“这话算是夸我了?”我略得意,问他。
蒋琬这回倒是爽快颔首。
“丞相也夸我了。”我“嘿”了句,脸上都是骄傲。
心里美美了一会,又问蒋琬:“李严在成都待得好好的,怎么去了江州。”
蒋琬听我这么问,想了想,也将原本始末与我说了:“江州算什么,原本是让他驻守永安。李严嫌永安过于遥远了,又不肯与丞相同往汉中,丞相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调他去了江州。那知到了江州也不肯安分,又说要丞相同意修筑大城,划出五个郡与他……”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道,“李严这是疯了吗?”
蒋琬道,“李严不疯,他心思精明得很。”
“那丞相呢?”我道,“丞相也答应了?”
“那倒没有。”蒋琬摇头,“只是看在昔年李严也算对大汉有所功劳,又于蜀科等事上出过力,因此还是封了李严的儿子李丰做了江州都督,算是奖赏吧。”
“现在举国征战,也只有他一心往这些东西里钻。”我用了不屑的语气,“原以为他只是利欲熏心,现在看来,还蠢得很。”
蒋琬听了,看我道,“那二十板仇还没记着呢?”
我听蒋琬说起前尘旧事,哼了一句,“我这是为大汉虑,为丞相虑,不为私心。”
蒋琬听了,觉得好笑,哈哈了几句后又转而正色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回成都面见陛下。”
“这么快?”我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诸葛亮上午还让他将自贬疏加急送回呢。
“丞相不在,成都的一干事务也不能没有人处理。纵使张裔作为留府长史待在相府,到底年事已高,有些事力不从心。”
蒋琬说着,看了看远处的天,仍旧阴霾笼罩。
“你便留在这里照顾丞相。”他停顿了一会,又说,“原本还不太放心,经过刚才,我倒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了。”
“你记住。”蒋琬说,“丞相安在,大汉才会安在。”
我瞧惯了他不正经的样子,此时忽然严肃,倒使我对眼前之人陌生了起来。但见他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不禁也被渲染了进去,急忙点头郑重答应道:“万死不辞。”
蒋琬见我说出这么严重的几个字,又摇头笑了。
蒋琬走时,我去送他。见他翻身上马那一刻,是有些英姿勃发的。我们道过别,他一骑绝尘,银杏树落下的几片叶都被马蹄踏了去。眼见他越骑越远,终于在光影里浓缩成了一小点,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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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秋意渐浓,草木日渐焜黄起来。
某一日我站在窗前,望着远景,忽念出“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这句诗来。这是《三曹集》中曹丕的《燕歌行》,随口念起,倒是与此情此景甚为相符。
“你念的是曹丕的诗?”诸葛亮问我。
我刚点头又摇头,继而又点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主要怕诸葛亮听了我念曹丕的诗,心里会有不快,但一想,他既已知是曹丕的诗,应该也是读过的。
“曹丕的诗文,倒是不错。”诸葛亮点着头,居然带了几分赞许。
“你也读曹丕的诗?”我瞪大眼睛,略感惊奇,这个经常“曹贼”二字不离口的人,家国大事都操心不过来的人,居然也关注过这些诗文,还是他眼中大反派的诗文。不过,若是他不致力于国家大事上,只在隆中做个隐居村夫,想必出的诗文也如这案上的折子一样堆积如山了吧。
“魏国向来文人辈出。”诸葛亮道,“早些年,我曾爱看曹操的诗。”
“丞相最喜欢曹操哪句诗?”我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诸葛亮对他最大的敌人是什么样的看法。
“我记得他曾做过一首《蒿里行》。”诸葛亮想了想,说,“全文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那句‘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那时他还是十八路诸侯中的一支,也怀揣了匡世济民之愿。后来却改了初衷……可见,权欲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诸葛亮不无感慨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