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禁遗事(3)

一声低笑,陆延亭直起探身,扣住她后颈向面前带。

“没有房明松,还有眉儿啊……”

她忽而一阵鼻酸。

当年煦帝在位,亲王起兵造反杀入宫城,尚且年幼的他不惜命地在叛军刀口抢下她,说的也是一句:“我只有眉儿了。”

阙门千仞,鹤禁万丈,无数日夜翻碾过去——

他依旧只有她。

景短夜长,晚食过后天迅疾黑了下去。

书房禁室里只燃一盏灯,炉火烧着柴炭,细微爆鸣叩击昏暗夜色。

陆延亭五指一推山河图滚轴,文朝壮阔的四海八荒景致漫卷而开。

河流山脉,烽堠厄塞,遍览历历,无处起硝烟,却无处不起硝烟。高祖夙夜辛苦铸下的华章如今满目疮痍。

陆延亭叹了一声道:“匈奴据在边境,咄咄窥伺,朝内作奸犯科乱相丛生,宦权当道、奢靡无度,照这样长久下去,文朝存亡难定。”

身后的陆音眉轻声倚到他侧畔,俯视地图道:“匈奴之祸不除,陇西、北地皆成忧患,外不安定,国中也不安其生。”

陆延亭侧眸望她,“无奈,朝内出战数回,胜仗很少,大多以伤亡惨重告终。”

陆音眉沉吟思忖后道:“眉儿小时读孙膑,读过‘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我虽见识浅陋,可也知道杀敌者应当士气激愤,只是现下文朝士卒受战争之苦过久,大多厌战。若想打胜仗,或许应当从鼓励士气入手。”

音调逐渐低下去,陆延亭挑眉道:“继续说。”

陆音眉赧然一笑,“譬如送亲眷去沙场探望将士,拨款慰劳士卒及他们的亲故……如此,士气也许能高涨起来。”

言至兴头,陆音眉形色俱喜,微亮烛火在她眉心跳跃。

陆延亭心里动容,搭着她肩头吻上她眉心。

“吾妹秀外慧中,天下无双。”

陆音眉闹了个脸红,从他怀里挣出来。

“不过我也想过的……”她蓦然低声道。

“想过什么?”

扭头凝视他,她语调清脆,“来世眉儿想要副男儿身,做名良相,在明堂上与皇兄相守,日夜长伴皇兄左右,共赏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说什么来世长伴?”陆延亭干咽几下,“这一世就可以。”

陆音眉但笑不语。

手里始终攥着一样东西,陆延亭发现后顺了过来。

“这是什么?”他低头望,又旋即失语。

是张锦帕,绣脚精致,能辨清出自她之手。

白底上绣着一句话——“天下入梦来。”

未细看,陆音眉抬手抢了回去,“还没绣好呢。总觉得还应当再补几句。”

“不用补了。”他哑声道。

手被他包握住,帕在手中,掌心掌背生起一团火。

“我很喜欢。”陆延亭抬头,直勾勾看着她。

“好喜欢……”

*

正月初五,又落起皑皑白雪,天地一派荒凉。

陆音眉起卧梳妆后即按旧例坐到檐下,将佛经搭在腿上,默诵间时不时抬头静视门前寒雪,静视紧掩在寒雪之外的阁门。

晨鼓余韵中,西城门上兵卒严守,陆延亭与房明松站在城头。

门下,上千扶风郡幸存的逃民拥堵在城门外,风雪载途,苍白碎屑形同纸钱漫洒在天地间,隐没在哀哀哭声里,好似一场举国丧葬。

房明松撅起嘴,对着骑在臂上的鹰隼逗了一逗。

片刻后他扭头问陆延亭:“逃民要进都城,儿当如何啊?”

陆延亭抿唇,一身玄青被覆成雪白。

把守城门的将士横戈倒向逃民,肩踵相接站成一道肉身防线。然而逃民人多势众,这道防线眼瞧着就要被冲破。城门被人浪凿击着,一声响过一声,直撼动到天际尽头。

这场疫病非同寻常的凶恶,像一场业火蚕食着扶风郡。无药可治,接触者极难幸免。

陆延亭望着城下,有白首黄童,也有弱骨妊妇。

所有人都仰起了头,满面惧色央求地看着他,仿佛当他是佛祖,双掌合十频频乞拜。

房明松挂着笑,懒散散再次催问:“还在犹豫?城门要破了。”

陆延亭自胸臆深呼口气,道:“不能再有人死了。”

“嗯……”房明松拖着音调,当是应和。

“放他们进来,会殃及都城、殃及皇宫。”

甚至殃及整个文朝。

房明松眯着眼皮将脸贴在鹰隼背上,“那要怎么做呢?”

陆延亭掐掐手心,闭目后睁开。

“屠城罢。”

倏尔风卷残云,粉雪狂舞。

哭声中房明松畅怀大笑,手臂一抬,鹰隼振翅飞起,在逃民头顶盘旋。

“太子有令,为保我朝社稷,应斩除疫病祸根,屠扶风郡。”

房明松微哑的嗓音随阴风飘散,尤其可怖。

当即城下怨声更起。

“昏庸无能!”

“文朝要亡,文朝要亡!”

陆延亭漠然听了半晌,抬臂一拂袖,□□在墙沿架起,旋即万镞齐发。

云开,曙光渐次悠然高过灵山顶,陆延亭转身下了城楼。

灵山座下佛光寺内,响起弥弥嗡嗡的超度经声。

念佛一声,罪灭河沙。

天亮了。

折回东宫内,陆延亭立刻沐浴更衣,又差人打来两桶水,一遍跟一遍不停搓洗双手。事毕后方始赶往迦南阁。

到的时候,白茫茫雪地中,陆音眉已在井边捏筑了好几只矮雪人。

陆延亭故意不出声,等在一旁含笑看了许久。

恐怕这一辈子,他唯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安宁。

分明心里晓得,陆延亭还是开口问道:“眉儿在做什么?”

陆音眉闻声惊喜扭头,笑道:“我在捏小人。”

“捏什么小人?”陆延亭凑近,蹲到她身旁。新换的锦袍就这么席在雪地上,也不怕湿、不怕脏,反倒是把袖子再度抬起,将她裹罩得严严实实。

“捏皇兄。”指尖点向一只高些的,又指向一只矮些的,“还有我。”

睫毛轻颤,落了碎雪在上头,陆延亭勾指替她扫开。

陆音眉嘻嘻地笑,“该上朝了,眉儿手里带着笏板面君,向您奏事议政。”

说着她双掌相抱,欠身低头,仿得有板有调。

陆延亭笑开,刮刮她鼻梁道:“鬼机灵。”

收敛笑意,陆音眉忽然皱了皱眉,忧心忡忡道:“方才我念佛经,有一下子经文被吹跑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来。吓死我了。”

“吓什么?”陆延亭心一宕,然而面上还是带着笑。

“怕皇兄出事。”

“不会。”

陆延亭将她紧搂住。

远望穹顶,雪仍在下。

好似从这里能听见佛光寺里的悲声,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

崇化二十二年初,胶东王延炜暴毙于思齐殿,谥曰“密”。

扶风郡民疫尤甚,夭不终年。同月破五,太子令屠城,疫乃息。

3

半年后,元太后大病不起,房明松痴迷修丹道与闺.中.术,无暇理管朝政,身体亦愈发颓靡。宰相崔继竭尽才学与口舌,于朝中联结诸良实忠善之臣,广开忠谏之路,整.风朝纲。大将军何振偕同各能将悉研行军谋略,整饬军纪,捷战数日渐攀高。

旭日重生,文朝睡狮有醒转之兆,光复在望。

然,同年仲秋,匈奴再度背约入盗,居北地为寇,发兵十万并暴边境。

如斯形势下,庙堂、江湖,和亲之计内外民心所向。

重九日,北风乍紧。

佛堂内檀香缭绕,通燃着数十烛檠,陆音眉跪在蒲团上,一身暗红轻诵佛经。

有婢女蹑步匆匆赶至她耳侧低语几句,陆音眉睁眼,从蒲团上旋肩回眸,陆延亭静立在烛光之内,深邃着眸光回视。

“皇兄。”

冥冥有所感召,陆音眉细声唤他。

陆延亭慢步踱了过来,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

眉心点了绛红,长裙曳地、大袖翩翩,上衣下衫皆是彤彤的红色,金光之内,仿佛坐着位待嫁新娘。

他暗咬牙关,沉着声问:“你要做什么?”

陆音眉使力稳着声调,仰头道:“让我去罢。”

“不可能。”

头一回,头一回陆延亭在她跟前面露凶相。

“宫中皇女除了我,要么已许公候,要么年数尚小,只有我是最佳人选。”陆音眉抑制喉口的泣音,坚毅地睁圆双目直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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