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禁遗事(4)

陆延亭捏攥着袖口,倏尔疾走到她身前。

瞬时失却了理智,他颤抖着狂乱摘去她头顶的华饰,摘一枚伴一句愠怒的话。

“胡地有多凶险……”

“猃允人有多残暴……”

“我如何舍得让你过去?”

每一句话颤着尾音坠在地上。

陆音眉敛眸,眼角泛起酸意。她拧着裙布道:“现今太后与房明松好不容易对朝政松懈,良相忠将纷纷振作,文朝的希望就在此刻!”

跽走到他腿边,她拽住他衣袍道:“这么多年来,眉儿每回梦里都是儿时文朝的太平景象,都是皇兄成就一代明君大业,收整社稷的愿景。”

“我这辈子无法以良相的身份匡扶皇兄,和亲若能平定匈奴外乱……”陆音眉直视他眼底,音调忽然异常平静,“眉儿不怕。”

陆延亭仰头,蓦地蹲到她齐眉处。

“我怕。”

陆音眉一怔,才发现他眸角起了骇人的深红。

佛像俯视间,陆延亭拨散她的头发,吻她眉骨,又吻她额心。

“我怕你在不毛胡地寒枕难眠,没人陪你看雪,没人替你摘笼灯……”

“我怕你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

更怕这晦暗的宫城里,他再没那一盏明光。

陆音眉紧缩着胸口,迸出一声哭腔。

抬手至他眼下一蹭,她收手搓着指腹的潮湿。

“可是眉儿终究不能在你身边久留……”

陆延亭沉默,手在她臂上钳紧。

她牵牵嘴角笑道:“将来,我会成为你身上的一道骂名。”

不义、不齿——

不伦。

闻言陆延亭却像是忽而宁静了许多。紧皱的眉头舒开,他摇摇头道:“皇兄不怕。”

屠城、弑兄,他本就一身业障罄竹难书,何妨再背一道骂名。

陆延亭收手将她拽进怀里,探入她唇中,颈侧相缠,热息交绕。陆音眉双臂回抱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主动并热切。

佛堂大亮,灯灯互照,菩萨慈悲捻指,安详垂眼俯看。

*

秋凉就要收梢,都城门外寒水萧瑟,千匹战马齐整列队,绰刀甲胄在凉日下闪着银光,旌旗迎风而飞。

为首的陆延亭牵牵缰绳,回头望向城门内。

为定军心,平复胡乱,他决定亲自出征上阵,这一去安危难料,倒应了房明松本意。

只是房明松不知晓,陆延亭早与崔继合谋在城内安排了一众义士,只待他不备,图诛宦官,铲绞阉党之祸。

何振握着缰绳凝视陆延亭,半晌后道:“殿下,时辰已到。”

陆延亭收回目光,黯然笑了笑。

她到底是怪他,临别也不肯过来送送。

昨夜迦南阁檐下,对着满月长久并肩而坐,他再提摘笼灯,仍是被她冷眼相拒。

长叹口气,陆延亭颔首道:“出发罢。”

何振旋即向后一挥手,队伍浩浩荡荡齐步向前,铿锵蹄声响彻云霄。

约莫走了一里,后方车马倏然骚动起来。

何振回头察看一番,对陆延亭道:“好像是有步兵摔倒了。末将去看看。”说完即翻身下马。

陆延亭莫名感到些许不对劲,拧拧眉也望了回去。

原本严整的队伍在中央断开,数名步兵乱作一团,围着其中一位议论纷纷。

陆延亭心一提,迅即调转马头狂奔过去。

到了断处,围拥的步兵散开,中央一个身材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肩膀,勉力将面容藏在盔沿底下。

大致已经料出他是谁,陆延亭一时惊愕在马上。

何振率先凑近小兵跟前一看,瞬时大惊失色,退至陆延亭骑下一跪。

“末将该死,如此疏忽大意!”

陆延亭胸口起伏了一下,抬腿下马,从人群里走至小兵身前。

每一步,心都狠狠砰一次襟口。

冽风呼号,陆延亭猛然揭掉小兵头顶的厚重铜盔。

严实捆束的发髻,抹满灰土的面容,粗糙描画的吊眉,然而掩不去肤底的素净。

看清那张脸后,队中众将士一片哗然。

陆延亭怒不可遏间又觉啼笑皆非,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她陆音眉到底是什么样的胆识敢糊弄进行军列里?

众人皆敛首,不敢出声。

陆延亭揪住她的手一拽,喝道:“陆音眉,你发的什么疯!”

面对他的盛怒,她反而分外镇定,下巴勇毅一翘,双眼在灰土包裹下尤显明亮。

“皇兄要上阵杀敌,我陪你!”

也不晓得队伍里是否有人藏不住窃笑,陆延亭一时失语,片刻后又好气又好笑。

“你陪我?你拿什么陪我?你可知道这样做就是送死!”

陆音眉不为所动,直着身板回道:“皇兄幼时同先父习武,眉儿也学过几招。”

“你胆子好大,”陆延亭握紧她手腕,“那几招能保你命?”

言语间,其实神识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往。

宫墙底下,弱小女儿身佯扮男装,剑花倒也舞得有模有样。

对峙之间,陆音眉气得高声吼道:“你凭什么小觑我!”

陆延亭哑然。

“说好了相互陪伴,我岂能容你一个人深入凶险!”

“眉儿,”陆延亭和缓嗓音,左右顾盼后回视她眼中,“回去。”

“我不回!”

何振拨转膝盖,调向陆音眉垂首长跪,“公主莫要末将为难。”

战马吁息间,千名士卒沉戈的沉戈,下马的下马,统统朝向她跪拜。

数张粗嗓低沉道:“公主莫要末将为难。”

陆延亭看看队伍,又紧紧盯回她。

这一声“回去”语调平常,好似寻常在迦南阁门口依依惜别,他要她回去,许诺次日定来再聚。

大势已定,陆音眉面容紧皱到一处,双唇互相抿抵,偏不肯示弱流泪。

陆延亭豁然笑开,将她额角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回去等我,”他柔声道,“我一定凯旋,为我眉儿摘下笼灯。”

何振起身,示意一名骑兵离队送公主回宫。

陆延亭几步后退,马蹄踏着步子横亘在二人中间。

气头之上,还憋着点怨,陆音眉一语不发,被骑兵落臂捞上马后。

她不看他,总不愿再看即是最后一眼。

陆延亭低头许久才抬起,往她腿边迈,细致谨慎地稳固她足下的马镫。

吩咐骑兵小心驭马后,他拽拽她衣袖唤她。

陆音眉别扭张脸,终是捱不过心里不舍,侧目望他。

盔沿之下,那张棱角清俊的面容她闭上眼都能精准描画。那眼睛扮过多少愚憨、狠厉情绪,却始终只对她温柔。她鼻头酸胀,豁然听他道:“低头。”

风拂寒水,壮怀柔肠融进其中。

陆音眉应言缓缓俯身低头,陆延亭抬手捉住她发髻上的粗绳,轻轻一带,长发散在风中。

“这就对了,”他欣然一笑,“这样才好看。”

俄顷他推她坐直身,手在马尾一拍,骑兵牵拉缰绳,马啸叫着一头扎进士兵人墙相夹的长道中,跑向宫城。

陆延亭久站回望,几声“皇兄”迎风送来,渐渐已看不清马上身影。

秋日高照,灵山苍茫。

陆延亭按按胸口回身,对何振道:“出发罢。”

军队重整,再度上路。

沿途有百姓褴褛携粮相送,陆延亭在马上俯望,胸口密缝的锦帕好似嵌进他心中——

“天下入梦来。”

*

时岁匆匆,已是早春。

边疆吹角联营、烽火连天,有太子身先士卒,深鼓军心,征边将士一往勇猛,连战皆捷,匈奴履犯履遁走,已有归顺与约倾向。

陆延亭数度涉险获伤,于麾下侥幸生还。

苍然夜空里,昏黄毡帐中,枕着士卒齐唱的思乡谣入梦,仿佛一夜投还迦南阁,褪了战甲为日夜牵绊之人摘下笼灯。

另厢都城宫内。

连着几月,陆音眉终日不行他事,常常在檐下一坐就坐到了天黑,总盼着老天与她惊喜一场,双眼一敛一抬间他就一身盔铠站到了甬道那头,在对视之后惯例问她:“在做什么?”

越盼越失落,陆音眉轻叹一声,低头望回经文。

蓦然有婢女足声靠近,她即刻抬头问:“什么喜讯?”

婢女站定后道:“确有喜讯,也有一样坏消息。”

经文坠地,陆音眉惴惴起身,手抖个不停。

浑身僵痛,她咬咬牙道:“你先讲……讲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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