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手又冻坏了。”
陆延亭伸手要握,被陆音眉缩回袖里避开。
她悻悻道:“丑得很。”
“大了就这一样不好,”陆延亭刻意逗她,“见外了,手也不给我握。原先只要一唤就腻过来了。”
不说还好,说了陆音眉立刻心有芥蒂地垮下脸。
“将来我也是要嫁的,你也要纳妃。”
她话说了一半不忍往后,陆延亭在灯下定定研判她神色,豁然将她一揽拽坐到自己腿上。
“你看上哪家公侯子弟了?说出来我为你做媒。”
“胡说!”
“我胡说?不是你先起的头?”满意她颧上渐渐透出来的红,陆延亭朝门外仔细观察几番,随即垂首落下一吻。
末了对视,他手在她颊侧轻揉,愈笑愈深道:“眉儿不给嫁。”
陆音眉捞起目光,细声咕哝:“不给嫁,老在宫里头?”
“养着。”
陆延亭道:“皇兄养你一生。”
*
三年来,国无主而由元太后执政,名义上如此,实则房明松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天是房明松的天,地是房明松的地。
陆延亭任太子后,在民间落了个昏庸之名。百姓茶余饭后击箸唱谣,嘲的都是皇城中央鹤禁里头那位愚邪储君。
甚有卖卦的海口预言,哀帝一载崩,太子四年亡。
然而鲜有人知晓,陆延亭仅是佯疯扮傻而已,私底下早在孜孜计划图诛恶宦、收整江山。对内与良相崔继私谋,向外收拢忠将何振,日夜把灯窃研山河图,遣兵、传胪、革法,国势一一默背,不在话下。勾践卧薪尝胆之佳言,仿佛从四岁初读时即钦定成他的宿命。
只是阙门重重,风声数张耳朵递过去,总有些端倪显露,遂这么在年关边上吹进了房明松耳中。
除夕夜。
思齐殿灯火通明,房明松布下盛宴,宴请了诸皇子妃嫔。
陆延亭提前觉察到微妙的兆头,要陆音眉诈病歇在宫里,只身一人换了身华服赴宴。寂寂长廊迂回迢远,狰狞冬月在廊沿下冒了个冷然的眼尾。
夜色渗进每处缝隙,陆延亭走了几步忽而回眸。
百米开外,陆音眉提了一盏笼灯。
“皇兄早日回来。”她莞尔一笑,“陪眉儿守岁。”
陆延亭点头道:“眉儿且乖乖等我就好。”语罢加紧脚步迈向思齐颠。
快至殿口,有鼓乐齐鸣。或如更漏,或如迸玉。
鼓声恰住,陆延亭面露倦病之态,打着呵欠踉跄跌进殿内。
舞者们被吓了一跳,仓皇四散,房明松朗声道:“我儿可算是来了。”
陆延亭信手拉了个胡女嗅体香,朝他感慨道:“阿父好眼光。”
“你喜欢就赏给你。”
“那延亭就不客气了。”
入席,戏乐恢复如常。
皇子们飞杯献斝,颐赏贡品。
殿外烟火声势浩大,好似太平盛世。
迦南阁里陆音眉跪在蒲团上,合掌默诵经文。
天外火光绽在金佛身上,亮起来低眉慈悲,暗下去怒目肃森。
房明松忽起身,端着杯酒行至陆延亭身前。
互望一眼,房明松道:“儿去,这杯酒赏给胶东王。”
陆延亭疯傻的笑颜凝滞,对面陆延炜亦即刻惊厥而起。
“怎么着?阿父的话不管用了?”房明松眉梢一挑。
那厢,陆延炜唯唯唤了声阿父。
鼓声止,众人屏气吞声。
烟火持续轰鸣,硝烟弥漫在城内,多少新岁宝运送入万家屠苏。
陆音眉叩首礼罢,经文念出了声: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陆延亭攥了攥拳,痴笑道:“怎么会不管用?不过是美酒而已。”
顿一顿转向陆延炜,“阿父既独宠皇兄一人,皇兄就笑纳罢。”
陆延亭接过酒,起身朝陆延炜走去。
房明松眯眼旁观,目光审视。
陆音眉敲了下木鱼,“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
鼓声又起,像万马奔腾。
陆延亭很快站到陆延炜身前,举起酒杯向他推了几寸。
“皇兄请。”
陆延炜目光瑟缩着,倏尔一个激灵冲向座外要逃。
陆延亭眼疾手快,一把按倒他,目眦尽裂着将酒强灌进他口中。
陆延炜喉间带着水音含糊嚎哭,双手乱舞挣扎,眼角泛起了猩红。
“不能怪我,”陆延亭压着声音,只说给他听,“怪就怪命。”
鼓息烟花灭,陆音眉回头一望。
“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
“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
陆延炜紧紧掐在陆延亭臂上的手猝然松开,满口血沫倒地毙亡。
也有人惊叫,叫的不过是入宫不久的舞女乐者。
静谧中房明松拍拍巴掌,一面赞陆延亭乖巧懂事,一面走到他跟前,差人将陆延炜尸骸拖走。
陆延亭扔掉酒杯,方欲没心没肺一笑,被房明松反手甩了一耳光。
“阿父这掌教训你优柔寡断。”
怔然间又是一记。
“这掌教训你今后该唯命是从,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你给牢牢记住了。否则来日你就是下个胶东王。”
“可记住了?”
陆延亭缓缓正回脸,腆着脸笑,“阿父教训得是,延亭记住了。”
“那便好,”房明松下巴往回一翘,“坐回去罢。菜还热乎,慢慢吃。”
陆延亭款款折返原位坐下。
陆音眉伏地磕长头,坐起许下宏愿,“保佑文朝社稷万年长。”
“保佑我皇兄平安喜乐,信女愿奉献一切换他御途坦荡……”
“一世安康。”
2
新岁伊始,有捷报回朝,大将军何振徙渭北援助赵将军,击匈奴,匈奴遁走,暂且于边外安定。此为一条好讯。
同时亦有一条噩耗接踵而来——
西邻都城的扶风郡突发疫疠,郡内七万人口三分有二皆罹染,病无长少,但凡患疫者不出数日必亡。七窍流血,死状惨烈。且传势悍猛,犹如鬼厉之气。一时扶风郡似同鬼狱,日夜凄声不断,使途经者闻风丧胆。
黄昏,宫城中轴线上一叶身影奔走而过。
暮色顺沿砖块筋络流淌,陆音眉蹙紧眉头疾趋过长清宫,不经意往宫门东面远眺,灵山赫然矗立,为雪白头,漠视众生百相。
她收回目光,继续朝东宫跑去。
偏殿书房里,陆延亭听见脚步声,警惕地放下兵书,细辨半晌,又倏尔无奈一笑,将书握回手里。
门开门阖,他气定神闲抬眼道:“也不晓得是谁说好的守岁,守到一半睡得不省人事,现在倒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我听下人们说……”陆音眉欲言又止地绞着手指,“说皇兄要纳何氏幺女为妃。”
“哪个下人说的?”
“你先告诉我是或不是。”
陆延亭将书一落,起身虚搂陆音眉,叫她身旁坐下。
坐定后,她侧过身子,目光直白凿进他眼底。
十几年的相处,她了解他比了解自己更甚,他对她一向坦荡,除非有所欺瞒。
陆音眉苦相道:“他们那样说,我心里自也有数,何将军忠勇毅武,能匡佐皇兄复宗庙之大业,若能再加一层连襟关系,何将军必会更加效忠于你。”
陆延亭望着,终是在那双炯炯视线里败了北。
她与寻常宫家皇女性情参商。
随了生母,自小聪慧达理,安分却又刚毅,博学宏览虽算不上,倒也在他耳濡目染下深明大义。
懂事是好的,可太懂事反而成了弱点。
陆延亭微微一笑,搭住她的腰,力道轻而笃定。
“我的眉儿太聪明了。”
陆音眉只把脸一皱,不言语。
“见过何氏吗?”
“见过,很娴雅……”她头垂得更低,“该会是个好皇嫂。”
顿默少顷,陆延亭沉声道:“我不会娶她。”
她眸光倏尔一亮,“为何?”
陆延亭蹲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似儿时戏耍,她心下舒泰。他道:“房明松虎视在侧,我若这时要娶她岂不是上赶着出卖自己?”
锦布相蹭,沙沙作响,她双腿就陷在他双臂围抱中。
陆音眉掀起眼皮道:“那若没有房明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