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教我了。”
只是一个堵了气却又委屈的孩子。
自己与自己置起气来。
“…………”
他扣弄着铃铛上被打磨的圆润的声口,无意识的又握紧了,嗫嚅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阿伯,你说我爹娘真的会在天上看着吗?”
“我爹娘……会生气吗?”
好像是自言自语,不需要他人作答,也无法自己作答,终于郁结在一起,低低的从唇角跑出来,化成一句叹息。
金宗主到底也是个失了爹娘的孩子,如今却要扛起这些着实太累了,金掌事心想。白日里在祭堂不得过分悲怆,此刻到了晚上终于爆发出来。
“宗主……”想安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金凌还在喃喃自语着:“……我把铃铛送个他,阿爹阿娘定要生气了。”
微颤的指尖收进手心,紧紧裹住那颗圆球。
“…………”
早前在祠堂里,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望着那排位前泛着暖黄色光芒的烛火尖角与缕缕青烟飘渺直上的香支,脑海里乱的像是打翻了的香灰炉,亦空白的像是此刻若水面一般平整的丝帘。
忽的一股风吹进堂内,吹动了丝帘,也吹散了香线上的一点香灰,落了下来,掉进那坛香灰中,再分辨不出。
像极了他熟悉的味道,仿佛那轻薄飘逸的雪色衣袍就在咫尺。
他在这里想些什么?
金凌慌忙掐了自己的小臂,重重得将额头磕在软垫的边缘,又抵到了地上,木制铺就的地面冰凉且坚硬,混着他额头的汗水,腻在一起。
他不敢抬头去看那刻了字的排位,更不敢去看他阿爹画像里温柔笑着的阿娘。
于是在祭典结束后,他破天荒早早离了席,却是独自在自己屋里跪了许久。
…………
…………
“我要送给他的,说好了,”金凌不再去想,他累了,伏在案上,将脸埋进臂间,只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声音闷闷的又夹带着些水湿,藏掖着不让外人看见。
“我真的,喜欢他啊………”
他不想再放手了。
只是喜欢他,和他姓甚名谁,身在何处又有何关?
原就被那争权夺势的金家长辈狂轰滥炸的手段折腾的难以入睡,祭典也搅的他心绪不宁,几乎要让金凌失了喘息的机会。
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繁重宗事空隙里,才能偷偷想一想罢了。
几日前屋外的莲花不知为何皆被啄咬得半残,只得移了出去,属于他娘亲的东西终是又少了一件。
“…………”
阿凌要让你们失望了。
我会做好金宗主的,所以,阿娘阿爹,不要怪我好吗。
金掌事看着他一如几日铺开信纸,也是一如几日下笔又接涂抹,如此废了几张纸,也未有写出一张完整的信来。
脸上也有些红痕,许是方才用袖口胡乱抹了脸,擦蹭间硌到了束袖的扣子。
“宗主,用这个吧。”他老了,还只是个管事的,多余也说不得什么,只能递去一块软帕,“金夫人……她从不会责怪谁的。”
“若是想做的,宗主便去做吧。”
金凌猛地抬头,眼瞳都有些发红,笔墨在纸上滴落一个墨点,缓缓晕散开。他像是不敢再直视金掌事那双包含着世事的眼睛,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提笔落字,即是洋洋洒洒许多行。
自此数日。
搁笔起身,即是满满当当盒中藏。
…………
金掌事看着那只几日前日日被金宗主握在手中的铃铛,看着眼前那个蓝姓弟子对自己还礼后渐行渐远的年轻的面庞,低垂下了眼眸。
蓝思追的背影,白衣潇飒,顺着长阶迎风而上。
在遮天蔽日的黑暗里,似是另一轮圆月,散着皎洁冷光,却照亮了心里的路。
不知为何,金掌事蓦然启了口。
“蓝小友,老夫规劝你一句,莫要做第二个泽芜君了。”
声音很小,转瞬间被夜风吹散了。
背影一顿,须臾间也登上高台,看不清晰了。
勾画镂空了金星雪浪的扇门并未关的严实,带着凉意的夜风丝丝缕缕吹进去,带动那门板也微微摇晃着,翕动着咔哒一声又阖上了。
蓝思追将手合在木门的边缘棱角上,逆着风一使力,夜风便随着打开的门洞一股脑涌进了内室。
内室里原本掌着几盏烛灯,却被这一阵寒风吹得烛火俱熄,一晃都暗了下来。
那熟悉的身影伏在正中央的案几上,宽大的家主之位衬得那十六七岁的身形愈加纤细瘦削了,小小一团蜷缩在案几的中央,堪堪只占了桌面的四分之一。
似是睡得沉了,都未能听见蓝思追进门的响动。
他肩背隆起,脑袋枕着双臂,压着那身下卷宗一类的卷轴,部分都被无知觉的拂下了案几,四下散落在地上。
那白皙的脖颈暴露在墨黑的凉夜里,似乎有些微微的发颤,柱骨的形状都凸罒起在了皮下,更显得有些青白的颀长。
“唔…”似是睡梦里也不太安稳,金凌嘤咛着磨蹭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侧过去,额发滑下,露出半张紧紧阖着眼的面颊来,不大舒服得皱着眉心。
他瘦了许多。
“阿凌!”
蓝思追从未觉得从大殿门前行至正堂的路会这么深长,这么惊惶,这么无力,却又这么迫近。
他的脚步不由得更急促了些,尽管脚下铺着兰陵金氏的灿金色织锦软毯,硬底靴也难以抑制地发出了几声“咚咚”闷响。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金凌的身子从桌面上扭着缩了起来,越发得靠近边沿,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歪着摔下案几。
蓝思追眼见着他越来越歪斜得侧倒过去,几步上前撑住了他的腰背。
或者说,是紧紧将他搂进了怀里。
鼻尖萦绕的是熟悉又安心的清爽气息,金凌蹭蹭脑后的胸膛,好像要向更深的梦境里拱去。
蹭的散乱的发髻混杂着额发都糊在了脸上,蓝思追伸手替他拨开了,青丝下的面上半月前莹润的脸颊肉都快清减得消耗殆尽,下巴尖不小心磕在小臂上都生疼。
他极快地轻轻按住了金凌的发顶,只怕他一时条件反射得抬头,头顶再撞到自己的下巴上。
“唔……嗯?”也是这一下把金凌给磕得彻底清醒了,发顶上压了一只手,他无法转头看清来人,心里却已经下意识的有了答案。
“蓝愿?”他刚醒来,眼睛里迷蒙一片,夜色又混沌得像是他的脑海般乌沉沉的。
忍不住右手手背就揉向了眼睛,没留意,将眉心得朱砂也擦了开来。
“别揉了,仔细落进眼睛里。”有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抓住了金凌的指尖,又用帕子擦净了脸上的红迹,这才放开了他的手。
“是我。”
蓝思追的声音扑在耳畔,金凌眨了眨眼睛,还是不甚清明,脊柱都放软了腻在浅香的怀里,指尖还细微得一点点抠着那下摆上的蓝色锁边刺绣。
“………蓝愿……”他张口,连嗓音都轻轻的,像是梦里的呓语:“蓝愿……”
“嗯。”
“…………”
“哦,是你啊………”
金凌睁着双眼望向前方,眼神的焦距却是放空的,里面一片虚无。
绷了太久的弦,顷刻间放松,便会瘫软下来,贴伏着琴面,音色也空空荡荡得沉闷下去。
他翻了个身,安静得缩在臂弯里一动不动了。
就这样回了许久的神,久到眼睛都有些干涩起来,终是意识到了什么。
“蓝愿!”金凌的声音有些哑然,带着睡醒的鼻音,却难掩其中惊诧。
“你怎么来了?”
“不,不是,你怎么会来?”
“我不是说…………”他的手撑住蓝思追的腿,想要起身,却因为趴伏着睡了太久,腰肢腿脚都麻木了,不动还好,一动更是钻进骨缝里的刺痛,宛若千根小针扎身,害他倒抽一口凉气,话语卡在喉间,不得不跌坐了回去。
“………因为你没有来。”蓝思追道。他第二次接住了那软倒下来的腰身,替他扶正了,坐好。
“你说了,你要来的。”从未有过的,他把额头架在金凌的肩上,“你不来,那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