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解雨臣一动不动。
他见识过很多的难堪:轻蔑的、要命的。
然而那些人往往目标明确,有着无比清晰具象的欲望,功利性的手段之下,总没有耐心做多余的事情——可黑瞎子不同,他挑衅、维护、干预、勉强、捉弄……都像是毫无来由、随心所欲的举止。
随着对解家的掌控力越来越强,已经很少出现让解雨臣真正感到无力的局面了,但此刻面对着黑瞎子,他倒感觉比多年前初掌解家还要困难。
解家,无外乎是争权夺利,尚有余地周旋,心机的博弈是胆量气魄与缜密设计的双重交锋;
黑瞎子,却着实令人摸不透,他异于常人的体能和身手,根本没有浪费时间耍阴谋诡计的必要,一如他自己所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雨臣一言不发的捡起手电,转身就走。
“……”黑瞎子几欲抓狂,闹半天又绕回去了,说来说去解当家就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跑到解雨臣眼前,也不敢硬拦,边退边劝:“别赌气啊,何必放着捷径不走绕远费力?你不要这么任性。”
“我有什么资格任性?”解雨臣已然没了边走边说的体力,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着气息,苦涩道:“我看清楚了,黑爷出手,我没有胜算。”
黑瞎子哭笑不得:“算我错行么?就说了你一句,瞧你这个记仇,都快给我背下来了。”
“没有,你说的对。”
“我说的对你倒是听话啊!自己乱跑什么?”
“我不相信你。”
黑瞎子看着满身破绽的解雨臣,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人制住,可是他也明白,有些方法不可以用两次——解当家的骄傲,只能被折断,无法被屈服,他不想真伤了这个孩子的心。况且那处伤口,实在是再经不住更多的折磨了。
黑瞎子近乎是拿出了平生所有的耐心:“你能这么说,就是在相信我了。”
“不是,”解雨臣喘了几口气,轻轻的说:“我骗你有什么用?只要动起手来,我打不过你,一切都没有意义。不如据实以告,我们省了过程,直接到结果。”
还是解当家会渲染气氛,黑瞎子暗叹。几句话听下来,连带他的心情都低落了不少:“你要什么结果?”
“怎么是我要?理应是黑爷给什么结果,我就得什么结果。”
解雨臣说得一点情绪都没有,黑瞎子偏听得不是滋味——若早知道逼迫解雨臣服软,等同于掐灭了他心头的火光,那就不如装傻示弱,给足了优越感,至少还能见他神采飞扬——又或许哄着哄着,事就全妥了。
无论如何,都该比现在好收场。
黑瞎子惋惜的想了想,只好换做商量的口吻,尽量减少小孩的压力:“那你告诉我,是哪里让你认为有问题,不相信的?”
解雨臣支撑得愈发困难,高烧和失血急速剥夺着他所剩无多的精力。可他的眉宇间,依然未曾流露出一丝软弱的意味。
“下来的前一夜,我探过,入口完全没有开启的痕迹;前面的断崖,并未发现接连,那上一次你和你的朋友,是飞过来的吗?”解雨臣停了一会儿,缓缓续下去,“的确许多大墓都有不止一个口子能够进出,但是不包括这座,从地图上看,除了我们进来的地方,别处都是走不通的。”
第四十三章
“黑爷,您为什么要骗我?”
浓艳的血色渐渐渗透了凌乱的纱布,濡染了苍白的指间,最终攀着手掌的边缘,流淌成蜿蜒绵长的线。
黑瞎子不是没见过流血的场面,可是解雨臣身上那些不断延伸的血线,仿佛正在不动声色的纠缠住他的神经——他似乎有一点紧张了。
有的事情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却还是和亲眼所见的感受截然不同。
小小年纪上位的解当家,是怎样在飘摇的腥风血雨中步步稳住解家,道上的人都有耳闻。
耳闻,未必入心。
但黑瞎子忽然想起了那个幼年的解雨臣:粉雕玉琢的稚嫩,惊慌的跑在胡同间。他从墙头翻下来,看见了又矮又小的孩子的眼里,惶恐像大雾一般弥漫。
怕黑怕鬼怕妖怪……被逮住了就泪眼模糊的念咒语,不管用,便连话也不敢讲了,明明怕得厉害,偏还死倔的绷着——
这样一个孩子,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样。
黑瞎子仔细瞧了瞧面前的解当家。
依旧十足漂亮,过眼处尽是锋芒,再不能从面上寻出当年的惧意——没有,半分都没有了。唯独余下那种自骨生出的倔强,与旧时依稀重合。
即便是绝对劣势,也敢凛然的质问上一句:“为什么要骗我?”
黑瞎子敛了笑,正色道:“你觉得我有什么动机骗你?”
“我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判定我在骗你?”黑瞎子走近了些,不等解雨臣回答,又逼问:“你怀疑的基础是你掌握的地图,可你哪来的信心确定那份地图是完整的?”
他非常了解人的身体在何种状态下会呈现出何种姿态,所以无论解雨臣怎样假装,他都能通过观察肌肉的细微张力变化,得知真实的情况——解当家,快撑不住了。
说实话,他挺想直接冲过去把熊孩子按倒,然后二话不说先将血止住;可他明白,不能再用强势的办法去随意压制了——解雨臣眼睛里的光,很暗了,暗到令人担心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使其熄灭。
“你没看到,不代表就不存在其它入口。”
黑瞎子简直想为自己鼓掌,他猜测,敢这么顶撞解当家的人肯定不多。
“实际上,这趟活不是你请的我,而是我找的你,想起来了吗?”
不急,慢慢来,一定要让小孩放心。
“那天你问过我的意图,我跟你说,是追求刺激来的。你不信,但你没拒绝。”
在听了?在想了?
“还有一个理由我没说,我怕你一生气就叫伙计把我砍了……现在我告诉你,是因为我早就清楚地图是不全的,你拿着残缺的地图进那么凶的斗,结果可想而知——这就是我跟来的原因。”
解雨臣盯着悄悄凑过来的黑瞎子,没有后退——退不开躲不掉,不想浪费力气了:
“你怎么证明我的地图不完整?”
黑瞎子考虑了半晌,一脸认真:“要不我哭给你看?”
“……”
“那你说怎么证明?你们解家如此有钱都拿不到完整的地图,说明那东西就不存在。我来过,走了你图上没有的入口,是唯一的证明,可你非要一直在这为难我,我除了哭给你看,还能有什么选择?”
“……”
槽点太多,解雨臣不知该从哪里吐起。
什么叫“你们解家如此有钱都……”羡慕吗?嫉妒吗?
什么叫“你非要一直在这为难我”?到底是谁一直为难谁?
解雨臣头疼的皱了皱眉,憋了许久,默默的反驳了后一条:“我没有为难你。”
“你有!!!”
第四十四章
解雨臣实在没有力气争辩了。
他慢慢弯下身倚在一块石头上,冰冷的温度激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想多说了。
说什么都没用了——就算那人现在愿意高抬贵手放他过去,他也走不动了。
黑瞎子瞅着解雨臣脱力的垂下了头,连眼睛都浅浅闭了起来,心中满是惊讶:他没想到解当家会示弱,按方才的状态估算,怎么也不该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他凑上去把人揽近,未料刚一动作,那只一直捂在伤口上早已被血浸红了的手掌便顺势滑落下来。
黑瞎子一怔,急忙搭手去探解雨臣的脉搏,摸了两次才摸到:是极其微弱而快速的跳动。
操!被骗了!
他就该想到,解当家很可能受过相关的训练,了解人体不同时期的状况以及相对应会显露出的姿态——解雨臣始终在演,演技精化到身体的细枝末节。真实的情况,永远被隐藏在他能够做出的最好表现之后。
至少在三十分钟之前,解雨臣就该倒下了——可他没有,他甚至突破了体能的极限,敏捷地与黑瞎子过了几招,又条理清晰、不疾不徐的一一分析了黑瞎子话里可能存在的漏洞。
这个孩子真的是太能忍,也太善于掩饰了。
先前黑瞎子还觉得小孩身上的那些特质令人赞叹,赞叹他精明剔透、滴水不漏;但眼下到了此种地步,黑瞎子只觉得他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