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硬着心肠,说出来的话却软了不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
“我刚才检查过你的伤口,没有感染,可是你发烧了,”黑瞎子用手背探了下小孩的额头,补充道:“烧得很厉害,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解雨臣终于正了脸色,他心里清楚,可是不想开口——恰如掩耳盗铃,只要瞒过了自己,就当作尚未发生——
他不想承认,日常等待处理的无尽事务、往往连续几个日夜舍弃掉的睡眠、明争暗斗,以及前不久的大量失血,几乎将他透支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敢承认,他快顶不住自己,撑不住解家。
“说明你的身体确实承受不了了,”黑瞎子替他讲了出来,“这个斗你走不下去了。”
解雨臣垂着头,好似一瞬失了生气。难得被焐热了的手,从指尖向掌心顺延着飞快地退了温度;而勉强降到正常范围的体温却直线升高,哪里都是滚烫的,烫得胸口灼痛,眼睛干涩。
他启唇,嗓音低哑了些,不复先前灵动:“我能坚持,你帮帮我。”
“不行,”黑瞎子放了手,拿起扔在一旁的衣服递给他,“你是个生意人,你了解夹喇嘛这生意做的是谋财,不是害命——要按你的意思来,到时你折在了斗里,我没法和你们解家交待。”
好吧。没事的。
解雨臣在心底告诉自己。
不就是这样吗?每个人都是这样:明哲保身。他有用的时候就会对他好,他一没了价值,就被毫不犹豫的丢弃。
他祈求着朝黑瞎子伸出了手,请求帮忙拉住他——他一个人无论如何透支都没有关系,可他是当家,他跌下去,解家就会陪葬着同他一起粉身碎骨。
但黑瞎子拒绝了他。
习惯了。无所谓的。反正这样对待他的人,黑瞎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每个人迟早要离开,终究将背弃。
然而他得苟延残喘的扛下去,一辈子为了解家,即便独自一人。
解雨臣没有去接那件皮衣,他靠着自己的力量,吃力地站起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明白了,不劳烦黑爷,后面的路,我自己走。”
第四十章
“你往哪走?你那个方向就不对。”
解雨臣不予理会,闷头赶路。他打算先与伙计汇合,再朝墓中深入。
真疼啊。
好像倏忽之间,伤口就变成了一颗会跳动的破碎心脏,随着步伐、呼吸一并颤抖着作痛。也许黑瞎子说的对,他走下去,就会折在这个斗里——
可是还能怎么办?玩笑归玩笑,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份。
解当家。
意为:哪怕明知道踏上前途即是自寻死路,可只要现在还活着,就依然得为了解家继续奔赴,义无反顾,不死不休。
黑瞎子叫了几声,彻底被解雨臣无动于衷的倔强打败了,不得不亲自追上来拦:“别走了。”
解雨臣停了一下,根本没抬眼看他,左挪了一步,绕过障碍接着走自己的路。
非暴力不合作。
黑瞎子心说真是巧了,我跟你恰好相反,习惯于简单粗暴武力镇压。
他后退一步,转身就将解雨臣按住,拿着皮衣给人往身上套:“服了解当家,你怎么就这么能作死呢?”
解雨臣本来就不是个能任人随便捏的软柿子,他不配合起来,黑瞎子也未必能一时得手。上一回事发突然,他在黑瞎子手里吃了亏,这次反应超快,没等黑瞎子碰着他,便身子一扭,直接脱了出去。
黑瞎子目的明确,也未怀柔,逮人都是硬招;
解雨臣一心抗拒,不惜代价,然而近身搏斗不是他的长项,眼见被逼得节节败退,背过身蹬着石壁一个后翻,把自己挂到一根倒垂的石锥上,借力一荡,落地总算与黑瞎子拉开了距离。
黑瞎子想追,结果一回眼就看到小孩肋间迅速泛红的绷带,生生止住了动作:“啧,你这伤还想不想好了?”
“黑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一再为难就太过分了吧。”
这句话讲得很淡,解雨臣却用了最大的力气,虽然掩饰得不错,但黑瞎子还是从他的声线中捕捉到了那抹虚弱。
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可是当他对上解雨臣眼神的一刹,忽然就动摇了——绝望,穷途末路的绝望;绝决,宁为玉碎的绝决。
总共二十岁不到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惨烈悲戚的眼神?
“误会误会,”黑瞎子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软化了态度,“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坐,我们慢慢聊。”
解雨臣缓了缓,强撑着身体的不适道:“不了,按照我的状况,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让开,就算是帮忙了。”
黑瞎子盯着他肋上那片不断扩散的血色,字斟句酌:“不是还有个好消息没听吗?你听听又不吃亏。”
要是刚才先听了好消息也就罢了,可到了这会儿,解雨臣实在没了心思。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哪还有多余的工夫留给闲话?
“不想听了,”他捂住那道被反复撕裂出血的伤,已是近乎哀求的口吻,“你让开吧,行吗?”
第四十一章
解雨臣的眼睛发红,不知是因为高烧的关系,还是内心太过焦急……亦或是出于其它更加情绪化的原因。
大抵体力不足又伤得厉害,他的身姿似乎不那么挺拔了。昏暗的光线中,隔着段距离看过去,他周身的轮廓,甚至都给人一种仿佛正在渐渐化为虚无的幻觉。
那个小小年纪就在四九城叱咤风云的解当家,眼下竟已是强弩之末了。
黑瞎子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被逼到如此地步——不对,倒不能说没想到,是早先明白他不易,有多惨也在意料之中,可真见了面接触起来,反而被解雨臣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那些真得不能再真的谈笑风生、运筹帷幄、意气风发……原来全是用以武装的壳子,解雨臣蜷在一个又一个的壳子里,慢慢将自己消磨殆尽。
黑瞎子清楚,要是这会儿让开路放了小孩一个人走,等下一面,绝对见不着活的了——想想还是个挺招人疼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怪可惜的:
“好好,解当家说了算,可无论后面怎么走,总得先治伤吧?”
解雨臣非常无奈。
如果黑瞎子执意硬挡,他的确毫无办法,干脆顺从的挪到潭边,翻着背包扯出截绷带,胡乱缠裹了两下:“行了。”
“……这不行吧。”
黑瞎子上前要动手帮忙,解雨臣立刻退开,声音透着股无力:“你别管了。”
小孩防他防得死紧。
黑瞎子沉默了三秒,意识到两人的相处模式步入了死局——好在比起慢条斯理的解谜,他更擅长直接破坏,将谜团连根拔起。
他索性跳过了治伤的话题,语速奇快的甩出一串猛料:“你听着,其实这个墓我之前陪朋友来过,我们打了通关。”
解雨臣:“……”
“不过你别担心,东西基本没动。”
“……”
“你看,倒斗这个活,重要的是结果对吧?你拿着你想要的东西了,就算是圆满成功,过程没用的。”
“……”
“你听懂了没有?”
“……”
“解当家?懂没懂倒是吱个声啊?”
解雨臣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你是说,这个斗你们早端过,我白来了?”
“……不是,”黑瞎子难以理解,平时瞧着鬼精的孩子,居然会一到关键时刻就钻牛角尖犯傻,“我是说,你别费事了,喜欢什么我带你进去取。”
解雨臣又不说话了。
黑瞎子现在显得比主家还急:“你放心,一点都不危险,机关上回都拆了,路我也熟,咱们——”
“你是不是故意的?”解雨臣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啊?”
解雨臣的眼睛更红了,嗓音异常低哑:“你是不是故意的,耍我特别有意思?”
“没有没有,”黑瞎子干笑了一声,专业丢锅,“是您一直说不愿意听好消息的,我这不是惧于您的威严……才不敢讲么。”
“……”
“别生气啊,您看既然这个斗不值一提了,是不是先花点心思,照顾一下您的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