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已经很深了,杭城里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做过冬的腌肉腌菜了,白婆婆做起这些来不要晓芙插手,晓芙却喜欢她说话亲切,总是在她旁边坐了,听她讲讲从前杨家的日子,也帮着理理菜。杨逍自和白老爹去商量打点修葺房子的事情,他万事自己用心,又想着晓芙来了,更要弄出些与众不同,甚至自己指点起图纸来了,有时候在外面忙了一上午,踱到后院来,站在门边看着晓芙,晓芙也就对着他笑一笑。后来他们依稀想起,都觉得那是两个人此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二)
半月之后,杨逍备好了物件,跟晓芙提起了去祭拜家人的事,意思很明确,自然是想跟家里人说明和晓芙的事,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了。晓芙问用不用去海上,杨逍说不必,天地宽广,这份心意是处处都能感受地到的,就在岸边就可以了。到了那日天黑,他焚起香烛来,说女孩子身上气弱,这个不必劳动晓芙,晓芙却笑说,她不怕这些,逝者毕竟是要尊重的,便陪着他拜了,又烧了些纸钱,并几样买给弟弟妹妹的笔墨,短木剑,布偶,又斟了几杯酒给一家上下的人敬了。一会儿蜡烛也烧完了,两人就坐在凄冷的岸边,借着月光,呆呆地看着天上混沌中的一些云。
杨逍在心里想着,父母若是活着,只怕都在给弟弟妹妹的孩子们做爷爷奶奶了,他若是带晓芙回家见他们,他们一定是万分高兴的,若是他们张罗着去晓芙家提亲,那就更名正言顺了,自己这么多年虽习惯了一个人,可心底的孤苦,在这种时候就万分明显了。他想若是当年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他和晓芙说不定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若是当年的事情不曾发生,他又如何同晓芙相遇呢。他和晓芙之间,晚一天,差一步可能就错过了,那她就是武当派的殷夫人了,他此生哪里还有机会同她见一面,如今这样倒是刚刚好的,就算有些什么不妥之处,他到底是能去想办法的。
杨逍侧头看了晓芙一眼,她在暗夜笼罩中也在沉思着,他想晓芙这个性子,肯定能讨他母亲的喜爱,小时候他和弟弟总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母亲管束不住,气地直说还是生个闺女好,后来妹妹出世,母亲总算是遂了心愿,还直报怨一个闺女不够。母亲也是大家子闺阁里长大的女孩子,遇见晓芙这样脾气秉性的,她定然极满意,要当了女儿来疼的。想来妹妹也会喜欢这位嫂嫂,算起来晓芙比妹妹还要小些,可总觉得该晓芙去照看她的任性胡闹,处处维护她的。杨逍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悄悄把双手贴在胸前,暗暗许着愿,说若是家人在天有灵,希望他们能保佑他和晓芙之间一切顺利,今生今世,他就是只要晓芙罢了。他为难的只是,晓芙常常是有很多心事的样子,他知道她有些忧虑是对的,但他仍然希望她能给他们一个机会,起码让他去尝试着解决一下。
晓芙此刻也是心事满满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只要一见不到杨逍在眼前,就觉得满心都是惶恐,又觉得终归会有一天,她每日醒来,每晚睡前,都不再能见得到杨逍,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晓芙幼年听传奇故事,那些书上的才子佳人,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到最后总是能在一起的,等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她便也以为,这世间万般感情,只要有心,终归能得成全,只是后来忽然想到,如果皆大欢喜是每个故事的结局,那何必要被写进传奇传记,正是因为向来不常得到,那才是人们期盼见到的。
她跟杨逍再心意相通,有些事终归是改不了的。她的父母再疼爱她,终归不止她一个女儿,他们也要顾及全家人的名声甚至性命,就算不说重了,若是她真这样离经叛道跟着杨逍走了,一旦传扬出去,怕是姐姐在婆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等着家里几个侄女长大,连亲事都不好议的。更别说师父一生正直,除非论出生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徒儿跟明教中人有任何关联的。再说殷梨亭,晓芙虽知自己不喜欢他,可到底不忍伤害他,杨逍说只要晓芙不嫁他,他伤心个一两年自会娶别人,可晓芙知道,殷梨亭让人不喜欢的是他那个死脑筋,但他让人敬佩的,也正是那个死脑筋,他是认准了晓芙的,即便是晓芙死了,他怕是也要耽搁个十年。杨逍想的办法就是隐居,可在这个江湖上,能认出他们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一点风声,影响的便是整个纪家峨眉和武当的名声。更何况,晓芙担心的第二层,还有杨逍的前途,离经叛道的爱人,所剩下的就只有彼此了,杨逍心甘情愿,可晓芙不愿意堵上他别的路,他还有那么大的理想要去实现,更何况别的不提,阳教主和范右使他是不能不顾的,就算他能把心愿和名声都放下,这件事他能放的下么。晓芙想自己是峨嵋弟子,又是从小规矩惯了的,若是有些话流传出去,想必误会杨逍的人会更多,谴责她的反而要少些,可是杨逍再是无所谓,她也不愿让他背上这些骂名。
从前她总以为,真心喜爱一个人,便是想要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心里没有殷梨亭也是这样,她从未期盼过见到他,可遇见杨逍后才知道,真心爱一个人,除了期盼时时刻刻陪伴在他左右,还要事事为他着想为他打算,正如杨逍为她做的那些,她也愿意为杨逍去做。晓芙从未想过要和杨逍分离,但这日子一天天慢慢过去,她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她和杨逍之间,是不会那样顺利的。
她这几日总是梦见在汉阳的家中,梦见师父上门向父母讨要她,梦见师姐挥着剑在逼迫兄嫂,梦见武林中各个门派都在谩骂纪家,梦见沉默着哭泣的殷梨亭,梦见父母被她气病,梦见兄嫂连声的哀叹……她心中的万般苦楚,又不愿跟杨逍提起半分,自己越是忧虑,心下越是悲切,以至于越来越觉得无法面对杨逍。她知道自己一提,杨逍就要急着跟她回家,但她也知道,即便是回了汉阳,也不会有杨逍期盼的好结果,她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她只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希望这黑夜漫长地如同半生,只要能跟杨逍多相守一些时日,便是生活在这混沌中,她也是愿意的。
“晓芙?”,杨逍连唤了晓芙几声,她都没有听见,直到他的手握上来:“你怎么了?”,“没事,我。”,晓芙回过神来,对上杨逍疑惑的目光:“这风吹地我难受,我有些头晕。”,“那我们早些回去,有什么告诉我,别胡思乱想。”,杨逍说着又对晓芙笑了一笑。她不知道他是已经将她看透了,还是只是担心她,但她知道他们此刻都不愿再去提这些,便由他牵了手,抱着她坐在马上,策马回到家中去了。
(三)
见提起回汉阳的事,晓芙总是推辞,杨逍有时候也觉得烦闷,但他知道这件事总归是要晓芙自己想好的,好在从没有人多问,他就索性让晓芙在这边过完年再说。老屋很快便修葺好了,杨逍让晓芙按着自己的喜好去收拾花园,他干脆把原先自己和弟弟的房间打通作了书房,就住在西边的小跨院里了,晓芙打趣他,说他枉读了圣贤书,把书房都挪去厢房里了,杨逍笑着回答:“那两间屋子加起来倒比原先院子地方大,读书也惬意,如今总得有个正经地方,再住厢房也是不妥当的。”,晓芙知晓他这话里的意思,侧过头去替他整理书,脸红地要滴血,心里却是无限哀愁,想着自己终归是没有这福分的。杨逍一直按照她的喜好做打算,他换了雕花的大床,把床幔换成了晓芙喜欢的颜色,又买了大衣柜,预备给晓芙装四季的衣裳。他原本说想把这个院里的屋子加个阁楼,正好藏在树荫里面,夏天好让晓芙纳凉,可是到底不好过于张扬,这事只好以后再说了,晓芙听他细细盘算着这些,每多一句,心里的担忧便多一分。
院子里落下的枯叶扫了一堆又一堆,天气就一天天地,真的冷下来了,白老爹把落叶堆在后院烧起来,那烟雾缭绕的味道,混上城里家家户户做的腌肉味道,还有人们忙碌地准备着过冬菜蔬的身影,就是人间的烟火气。临近年关的时候,杭州城内下了几场少见的大雪,白天是飘飘洒洒的雪一片一片地掉落,下地天昏地暗的,过了一晚,就堆地屋顶上院落里全都是。那几日他们便哪边都不去,终日躲在家中,生了旺旺的炉火,白奶奶掀了厚厚的门帘进来,在炉子上暖着酒,又丢了几块年糕烤着,就自回厨下去忙着了,安静的屋内只听得见滋滋的响声。杨逍坐在窗边读书,不时抬眼看看正做着年内新冬衣的晓芙,她把裁剪好的棉布摊开在桌上,把棉花细细地撕开,平平整整地铺在上面,如今她已对这针线上的事娴熟了一些,洁白而修长的手指,捏着银针一针一线地缝着。杨逍觉得自己过去几十年都不如如今这般幸福,他像是个荣归故里的少年,带回了心爱的娇妻,她从此离了故乡,开始学习这边的风俗和人情,偶尔讲两句听来的杭州方言,惹得他哄笑一阵。她此后就要住在这一方天井的老宅中了,她要做这里的主母,要吩咐奴仆们进进出出采买洒扫,要等着偶尔晚归的他回家,他会陪她去集市上选布料,会在某日回家时给她带新的首饰,会带她去山野中游玩,会心疼她为家里琐碎的事操劳,会同她怄气,跟她争吵,又赔着笑脸去把她哄好,他们从此要一同为孩子的出生而欣喜,一同为关于他们身份的流言而担忧,一同为家中的生计做打算。杨逍觉得这些太好了,好过他二十岁年少成名的风光,好过他在江湖上一切的赫赫有名,他愿意在这浮尘俗世,和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