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可是当然——
“当然有日本人的著作,但是大部分,包括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一篇,是翻译自西方的论文。御手洗的英文应该和日文不相上下,说不定比日文更好。他也能够熟练地使用德语,法语,以及北欧各国的语言。科学论文这种东西,能够在顶级刊物上发表,引起研究者们注意的,基本上都是英文,找日文版本比找原版困难多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些书不是给御手洗准备的,而是给你自己看的。你不懂英文,所以只能买日文翻译的版本。依靠它们你写出了新的小说,包括御手洗利用脑科学知识破案的情节。这个房间仍然是御手洗先生的,但生活在里面的人是你。
“你生活在这里,读着御手洗应该看的书,听着御手洗应该听的音乐。你有能力写出一流的小说,也有能力独自侦破疑难案件。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你的头脑并不差,而且从御手洗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和方法。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是有一点困难,也缺乏自信,但是你用很独特的方法克服了。你写了一封鼓励自己的回信,夹在寄往奥斯陆的信里面,然后打电话给人在芬兰的长泽雪枝,叫她去奥斯陆的地址收信,并把回信寄到龙卧亭。
“也许是心理作用,写完那封信以后你就慢慢有自信了,并且隐约想到了谜题的关键,于是在电话里你告诉她,寄回信的同时打个电报,把自己想出的提示再用电报的方式告诉自己。
“就这样,你自欺欺人地相信所有的安慰和鼓励,所有的灵感和提示都来自御手洗。为了证实他的存在,你甚至发明了犬坊里美小姐来和他通话。
“你仍然和御手洗生活在一起,他知道你的饮食起居,知道你和谁见面,和谁约会,并且在适当的时候中断你的约会。
“所有御手洗禁止你做的事情,其实都是你自己的意愿。你不愿意和女人交往,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离开马车道。
“因为,我相信,御手洗先生就在这里,十六年一直都在这间公寓里。”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在说什么呀?
松山看起来严肃得可怕:“告诉我吧,他在哪里?”
浮在身体上方的我想要拉住自己,但那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御手洗的房间走了出去,来到我们刚才所在的客厅。松山警部曾经在窗前不断地踱来踱去,我的一半灵魂便失去重量升上天空。
然后,我指了指窗台上的天堂鸟。
冬天,花没有开,只有翠绿的叶子。十六年前我刚买回它的时候,就换了现在这个大花盆。它长得很高,很美丽,从不生病,从不凋零。
松山不动声色地盯着花盆里的泥土。那里面掺着零星的灰黑色的余烬,有时候我会在窗台上烧一些东西,比如,加贺夫人的书。
“平成六年元旦过后,你并不是从山口县直接回横滨的,而是先回到了岩见泽,对吗?”
“我不记得了。”
“你大概在岩见泽只呆了一天,当时加贺夫人再次住院,加贺辰己被捕,家里没有人。”
“是吗?”
“你处理了御手洗先生的行李,伪造了他留言去芬兰的字条,然后一个人回到了横滨。”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应该说,你真的相信他去了芬兰。你也真的相信他去过奥斯陆,去过斯德哥尔摩,去过乌普萨拉。你相信他在地球另一边写着脑科学的论文,相信他经常打电话给你,也给里美。你相信里美的存在。
“我记得六年前你无意间拿给我们看的论文,关于脑白质和前额叶功能亢进的,那会导致一种常见的现象:精神分裂症。”
我惊恐地望着他的背影。夜幕突然降临。
黑暗中,我仍然听到他的声音,不急不徐,来自地平线那一边。
“加贺辰己比我聪明得多,他六年前就发现了这一点。为了保护你所以他离开了,就像为了保护他母亲而入狱一样。其实,现在讨论这些已经不必有什么顾忌了。你知道刑事案件的追诉期限是十五年,现在已经是第十六年的元旦了。”
我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老了,耳聋并且眼花。我向着黑暗轻声发问,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奇特。
“你……是在控告……我杀了御手洗吗?”
第三十二章
平成六年一月四日,御手洗留书
石冈:
出于谨慎的考虑,我决定留一封信给你,以便澄清一些事实。我仔细想过以后,觉得这是必要的。你总是在抱怨我做事不向你解释,我也一再表明那不是故意的,那是因为头脑的运作方式不同,就像你很难解释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必须留给你一个解释,这是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对你人身安全问题的隐忧。
我已经对你描述过我与加贺夫人的几次谈话,以及在警署见到加贺辰己的过程。这个案子背后所有的深层动机你都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它涉及到的问题难以用语言轻松描述。在研判人的心理方面,我或许有着高超的能力,但是涉及到人的感情,我想你大概会比我更加专业一些。我希望如此。
首先我必须通知你,岩见泽的加贺家,还将发生第二起谋杀。这件事我曾经透露给你一次,当时我相信,如果我无法掌控局面的话,必将发生第二起谋杀。
现在我向你承认,尽管我做了各种努力,但是我的确无法掌控这个局面。第二起谋杀即将发生。
这中间有我的错,如果我不是处在现在这种精神状态的话,一切或许还会有转机。我很清楚自己的症状,也知道这种病无法彻底治愈。即使现在我自认为是清醒而正常的,我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处在忧郁期,但我却很肯定躁狂期到来时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我知道我的躁郁症一向给你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它对我自己的困扰更甚。
我现在大概就是处于这样内外交困的状态,唯一的解决方法,或许就是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下面我要对你说的话,可能不属于我擅长的领域。最近我时常想到的,是从我们认识起一直到现在的十六年。即使我们共同经历过很多匪夷所思的奇妙事件,但我们相遇的起点仍然是这中间最奇妙的。当时我刚刚从美国回到日本,独自租了一间便宜的公寓,思考着到那时为止的人生。在这个时间点,有一个年轻的,孤立无援的男人闯了进来,白净的脸和白色的衬衫,单薄得像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他正站在悬崖边上,带着令人无法忍耐的哀伤眼神和虚弱微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没有人拉一把的话,他就要掉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你,石冈。那时候我遭遇了人生里最大的冲击,我必须要帮助你,赌上一切帮助你。我是为此而生的,我不能随心所欲地一个人生活,我所有的能力是为了不断地引导他人才得以存在,这是我的使命,一生的使命。
我必须感谢你为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所在,也暂时缓解了我的精神问题。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拯救受困者的责任,并以侦探的身份尽力去帮助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遇到和你当初的境遇相似的人,而他们总能引起当年那场冲击的余波。第一次,是那个叫做宫田的少年 ,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在悬崖边上拉住他,我所能做的只是点燃了满天的烟花,让他在坠落的瞬间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
为此我深深自责,甚至强迫你和我一起做了十四年不喝咖啡这样的蠢事。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吧,只要看到那个少年的眼神你就会理解的。
第二次我遇到的人,就是加贺辰己。他在我心中引起的痛苦超过了你,也超过了我自己的想象。因为再一次,我来得太晚了,不是晚了一天,一周,一个月,而是晚了三十年。
这是我无法对抗的困局,我不能用短短一周的擦拭来对抗三十年时光的雕琢。我想要拯救这个人,但这个人却宁愿用自毁的方式来拯救另外一个人。
另外的那个人,我却不想拯救她。她不值得,也不需要。她绝顶聪明,也绝顶自私,从某方面讲,她甚至很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