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改变了想法……”
“这么说不是太勉强了吗?”松山认真地盯着石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石冈不禁失笑:“松山警部,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指控我为了不让御手洗和他见面而把刚刚出狱立足未稳的加贺辰己给藏起来了?”
松山也笑了:“那倒不至于。”
“如果他没有改变想法,我也没有把他藏起来,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来解释他的消失呢?”
松山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石冈记起当时加贺辰己也是这样在同一个地方来回走着,他甚至记得他走了不多不少一共五圈。突然间,石冈觉得嗓子发干,身子好像脱水一样变轻了,曾经有过的不可思议的体验再次出现,一个石冈缓慢地浮起来,从上方沉默地注视着另一个石冈,这一分为二的灵魂中间居住着一只像貘一样的怪兽,它吞噬的不仅仅是梦,还有漫长的时间。
“不瞒您说……”松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不,不是地平线,地平线是地面和天空联手的一场骗局,是一个不存在的目的地,走不到的终点,地平线是虚无,是空白。
松山站在空白的世界边缘,地面是白色,天空也是白色,他的声音持续地传出来。
“不瞒您说,从那以后,我私下做了一些调查。我相信有一个理由——也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加贺的消失,就好像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加贺的入狱一样。
“这一切都要回到十六年前的事件。因为私下调查的缘故,我又再次温习了十六年前的一些细节,然后,很抱歉,针对石冈先生您,我也做了一些调查。
“石冈先生,从现在开始,请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存有恶意,请您明白。”
石冈什么都没有听见,像一个在空白的世界里迷失了坐标的人。
“石冈先生,御手洗先生现在还在瑞典吗?”
“……”
“你和御手洗先生仍然保持着联系吗?”
“……”
“你收到过他的信?传真?邮件?电话?”
“……”
“你最后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是什么时候?”
“……”
“石冈先生,请你告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接到过御手洗先生的电话吗?”
石冈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突然跳了起来。
“有啊!当然有啊!里美!我把里美的号码给了御手洗,她曾经和他讲过电话,六年前在龙卧亭的时候……”
“哦,犬坊里美小姐是吗?对不起,我可以问一下她在哪里吗?”
“她当然就在——”石冈猝然住口,想到里美可能会生气,但略微考虑过之后还是径直走到御手洗房间门口。
“对不起,里美,请你出来吧,这里有一点误会。”
没有声音。没有人开门。
松山慢慢地走过来,用近乎怜悯的目光注视着石冈夹杂着星星点点白色的头发,和头发下面那双睁得很大,满满盛着焦虑的眼睛。三十二年前,正是这双同样的眼睛带着同样的焦虑,同样地站在御手洗的房间门口。
松山推开了门。冬天的斜阳洒满了房间,照亮了架子顶上的吉他,书柜里最新的北欧摇滚乐CD,成排的脑科学著作,桌上的信笺和钢笔,还有黑色屏幕的手提电脑。空气里飞舞着细细的黄金粉末。
每一扇窗都锁着。
空无一人。
第三十一章
平成二十二年一月,石冈和己日记
最后,松山说服了我,我交给了他我的日记。
为了日记的完整性,我决定加上最后一篇,也就是我们之间的谈话。
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震惊。在旁观的松山眼中,我一定是踉跄着走进了房间,仔细地检查着窗户的插销,窗台的灰尘,拉开窗帘,掀开床上的防尘罩,摸索着书架后面狭窄的空间,最后无助地转向站在门口的人,颤抖的声音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没有人……她不在了……她消失了……她……”
“她是谁?”
“谁?她是里美,犬坊里美……”
“犬坊里美是谁?”
我再一次震惊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无法开口说话。松山走上前来,把我拉到床边坐下,不,他扶着我到床边坐下,但竭力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犬坊里美是你小说中的人物。我曾经拜访过吉敷警官,以及他夫人通子女士,为的是查证龙卧亭两次事件的真实性。当然,小说是经过加工的,除了艺术化一些情节以外,出场人物也采用了假名,同时还有一些虚构的人物加进来。通子女士和她的女儿,龙卧亭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以及大部分的下人是真实存在的,龙卧亭的老板也确实有个儿子,但是却没有女儿。
“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觉得,里美这个人物的一些特征,比如说早熟,大胆和倔强,与你早期作品里的良子小姐非常像。你是否因为良子的存在,而逐渐相信里美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呢?”
我迷惑地看着他。里美当然是存在的,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叛逆的少女,一心想要到大都市生活。后来成绩一般的她顽强地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她是一名律师,还能够独立解决复杂的案件。她常常来马车道作客,有时还带着男朋友。她每年新年的时候都送我一只青蛙工艺品。
“为什么是青蛙?”松山静静地问道。
我哑口无言。
“她为什么只送给你——不,应该说,你为什么只送给自己青蛙?你在等谁回家? ”
回家?谁?我在等谁?
“你为什么一直住在马车道的公寓?我听说你直接将房子买下来了,是打算在这里养老吗?”
“御手洗总是对我说,叫我不要离开马车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电话……信……”我指了指书桌的抽屉。
松山从抽屉里拿出那些信,并不多,相比十六年的岁月,显得很单薄。他慢慢地看着。
“他为什么对你在马车道的生活了解得这么详细?你会把每件事都告诉他吗?”
“差不多每件事……”
“但是你们经常失去联系,有时一连数月甚至几年音信不通。他不只是要求你寄给他钱和资料,还会指名道姓地要求你不得给某个女人打电话 ,这是为什么?”
“他总有办法知道各种事情……”
“包括地球另一端的你刚刚开始接触的女性名字?不光是这样,他还靠着你写给他的信解决了不可能的密室之谜。那个龙卧亭我亲自去看过,我不认为单靠文字描述能够理解那么古怪的建筑。你的书里提到你既没有详细描述现场,也没有为他画建筑平面图,但他还是立刻就完全了解了龙卧亭的结构。也许他是一个空间想象的天才,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龙卧亭。
“那封信是最奇怪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案件,却充满了对你的鼓励和鞭策,从各个方面告诉你,你就是救世主,你能够拯救案件里的人,你有足够的智慧去解决事件,你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摆脱他的影响,成为独立的人。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封信是御手洗写的吧?但是从那封信之后,你确实逐渐独立起来了。
“我想我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当时是平成七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欧洲正在复活节的假期中,老师和学生都去度假了。御手洗很可能不在奥斯陆,但是临近国家的学生却恰好有时间去那里。”
临近国家的学生?是谁?
“我们再来说说这个房间吧。那些唱片是你买的吗?我是说新的那些?”
我的目光落到一排CD上面,都是北欧的流行乐,也就是说,以重金属音乐为主。御手洗曾经花费一个晚上为我讲述这种音乐的起源和发展,在大雪纷飞的北海道,他也曾经说,他会很适合住在芬兰。
“还有神经科学的文献和专著。六年前我们来这里的时候,你对加贺解释说,御手洗先生研究的课题需要用到这些资料,所以托你买来复印给他。这些——”松山拿下一本书,“的确是有可能的,只除了一点:为什么它们都是日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