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为你补充我和加贺夫人最后的对话中,你所不知道的部分。昨天加贺夫人出院,我们在这里对整个案子进行了最后的检讨。我讲述了我发现的事实,包括加贺夫人其实知道我的侦探身份,有意让我一开始就对案子产生初步的兴趣,以及她是怎样安排了照片和信来加重我们对她儿子的怀疑。她做这些事的方法,依旧符合她一贯的作风,看似松散随意,并不抱有强烈的目的性,并不期待它们成为关键,但是效果却非常明显,而且决不会有一丝一毫伤及自身。
她对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不需要否认,因为证据是不存在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姿态。
有无数次,我站在她病床前的时候,都压抑不住躁狂的自己,想要扯断连着她生命线的输液管。但是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尽管我曾经多次和凶手搏斗,甚至满不在乎地将罪有应得的人从高楼推下 ,但实际上他只是摔伤而已,我做不出真正杀人的举动。
但是此刻我真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我没有一点证据来指控这个女人亲手操纵儿子杀了自己的父亲,再把这个儿子亲手送进监狱,毁灭了他的一生。
我拿起她畅销整个日本,收获无数赞誉的童话书,翻开了第一页。我想我的手指大概因为气愤而颤抖了。
For Amadeo.
献给——神之宠儿。
你的儿子是神之宠儿吗?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神吗?
所以你可以操控弱小的人,像提着木偶线的法师,为所欲为吗?
加贺夫人笑了,是她特有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她静静地开口。
“你以为,你是谁呢?”
石冈,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检讨自己的行为,并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从很久以前我就隐约意识到,我的存在束缚了你的人生。你认为我拯救了你,事实上当初究竟是谁拯救了谁还很难说。但是自从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就一点一点缩进了名为自卑的保护壳,不再积极使用自己的大脑,智力上也开始退化。因为我能够解决大部分事情,说各种语言,所以你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到世界各地去,不必依靠自己来处理问题,同时又因为这种依赖而越发地自卑。我在你周围建造了一个笼子,你开始越来越离不开这个笼子的保护,然而我并不是看不到你痛恨自己的样子。
听我说,石冈,日本像你这样的人非常多,明明有能力,却认为自己无能,掉入自卑的井底,然后愚蠢地误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最具有道德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绝对不是美德,这样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你必须尽快从自卑的井底爬出来,而且必须你自己一个人去做,我所能帮助你的只有指出这一点而已。
我曾经误以为我有神的能力,像加贺夫人一样,但最终的结果,也许我拯救了一些人,但更多的是扰乱了别人的人生。在十六年前那件事情结束后,你终于回到了正常与独立的生活轨道。我本应该立刻离开,然而我却放任自己对你施加了十六年的影响,使你再次变成了一个无法独立生存的人。
耶诞节那个晚上,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我必须离开你。我不要你跟着我去北欧,你必须一个人留在日本生存,重新适应没有笼子的风险与自由。
但是现在,我下了进一步的决心。
如果世界上还有别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也许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这么说大概是不负责任的吧,更好的解释是,我判定加贺夫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然而却在最后一刻发现,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很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加重,而且有向忧郁症单向转变的趋势。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做不了什么事情了。
所以,我做了以下的事。
我明确无误,甚至稍显夸大地告诉了加贺夫人她儿子真正的想法。
我告诉她,她不是神,她才是被拯救的对象。
我告诉她,她儿子认为自己才是束缚母亲的笼子,他要打开笼子,把母亲救出去。他现在正满怀着献祭的喜悦,在监狱中祈祷母亲灵魂的救赎。
我告诉她,监狱里的加贺辰己是自由的,冰海中的加贺伊佐夫是自由的,他们的灵魂籍着牺牲而冲破了她的牢笼。
但是加贺夫人永远都不会自由,因为她太爱自己了,太迷恋自己的能力了;她杀多少人,操纵多少人,都不可能打破笼子,因为这个笼子就是她自己。
她困死了她自己。
加贺夫人精神崩溃了。参照她的身体状况,我认为她不会活很久。
这是我向你预告过的,第二起谋杀。
我杀死了加贺有希子的灵魂。
石冈,你是否记得克里斯蒂的波洛探案系列的结尾 ?我现在有了同样的感觉。
我大概看不到加贺夫人去世的那一天,但我将很乐于知道这个消息。现在,我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我没有带食物也没有带外套,就像波洛拿开了床边的瓶子。我并不相信某个特定的上帝,但我愿意模仿他说一句:我宁愿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许会惩罚,或许会宽恕。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石冈。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人生尽管辛苦,却仍像一片新雪地一样洁白。
很遗憾我在上面留下了太多足迹,但是现在这场大雪或许能够将它们抹去,连同禁锢你的囚笼一起。
奇怪的是,我仍然乐于想起那些足迹,它们是十六年时光的见证,就像波洛最后所说的那样。
They were good days.
Yes, they have been good days...
御手洗洁
第三十三章 尾声
他像疯了一样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前一天的大雪再次把整个城市变成了水晶的牢笼,还没有铲净积雪的路面几乎无法通行。他跑出去没两步,就被自己绊倒了,头撞在白色木制栅栏的边缘。
站起来的时候,他想到了车库里的白色SEDAN,钥匙应该在加贺辰己的房间里,现在整幢房子空无一人。
他在雪地中艰难地发动了车子,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凭着直觉驶上不久前才走过的出城公路,然后一路向东开。车子扬起了地面的积雪,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当时场景的重现,雪花冰冷地飘落,顺着前车窗的斜坡滑下来,堆积在雨刷器的底座,而灰色天空翻滚着大自然诡异难测的心绪,慢慢地向下压。他觉得车子开进了自己制造的暴风雪,永远无法脱身。
在从地面向上纷飞的雪花中,他困难地检视着道路两边的原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如果曾经有什么痕迹的话,一定也被大雪覆盖了。
天色彻底黑下来,开始刮风了。现在不需要车子扬雪,风就鼓动着碎裂的长袍擦过原野,然后在黯淡的车灯前面卷起一片钻石星尘。他开着车子,好像在梦游,脚尖变得麻木,感觉不到离合器的弹性,而刹车像铸铁的脚蹬让他徒劳地伸直了腿依旧够不到地面。在黑夜与黎明的交界,他漫无目的地追逐着不存在的地平线。
最后车子是怎么停下来的,他也不记得了,好像休普诺斯从母亲黑夜女神的怀抱中光临,轻轻地用罂粟花碰触了他的头颅,于是他就这样隐遁在短暂的安眠中。
冷风拍打着车窗叫醒了他,半梦半醒中他踉跄着离开了车子。
他觉得一阵晕眩,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地面都是白色。
非常宽广,平坦,完美无缺的白色。密实的雪仔细地覆盖了世间万物,然后,当苍白的太阳出来时,空气显得干燥,仿佛这不是雪地,而是一片白色沙漠。
在白色沙漠的中间,静静地倒卧着他要找的人。雪花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掩埋工作,然而风顽强地吹着,努力想要保护空荡荡的现场。
他跪下来,指尖碰触到冰冷的衣角。他突然想要大叫,猛地张开嘴,干裂的唇角却迸出鲜血。他呆呆地看着红色的血滴在白色的沙漠里,瞬间不见。
血持续地流,有一只怪兽慢条斯理地分裂着他的内脏,利刃般的犬齿在心脏上留下参差的咬痕。
他的整个人都一分为二了。
身体里有一半的灵魂慢慢升起来,从头顶上方注视着手足无措的自己。
“他死了。”
“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