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不单行,襜褴人还在收拾冻死的牛羊,胡正式发起了对襜褴的挑战。这并不出奇,每每发生这样的天灾,衣不暖,食不饱,牛羊不够草,各族间总会有战争,说到底还是为了生存。然而,胡是草原上的第一霸主,襜褴不论是在兵力上,还是人数上,都远不是胡的对手。单于差人去传信给东胡,请求他们援助,再怎么说,东胡跟襜褴有姻亲,看在雉伊居次的份上,他们应该会出兵相助吧。可是,襜褴单于高估了这门姻亲的重要性,或者说高估了雉伊对东胡太子的影响力,使者回来报告襜褴单于:“东胡王说,东胡兵力弱小,自保尚勉强,如何有能力与胡抗衡,恕东胡不能出兵相助。”
不出一个月,胡已经攻破了襜褴好几个部落,战事越发紧急,襜褴单于再一次派人前往东胡,让使者去求太子。两日后,使者带回来一件玄豹皮袄子,交给句豹。玄豹肉胎美味,皮毛尤其贵重,据传曾经翟人特献玄豹之皮于晋文公以示诚意。句豹接过使者呈上的玄豹皮袄,看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那玄豹一定是受了无数的刀伤,以至于要靠针线一针针把破烂不堪的碎皮缝到一起。是那头玄豹,差点要了铎烈和阿梨命的那头玄豹,当初铎烈要求把玄豹带回东胡,原来是为了做成皮袄,他不辞辛劳让人把那千疮百孔的玄豹皮还原,绝不仅仅是因为玄豹皮毛贵重,他心里在想什么,句豹很清楚,他不答应,母后不会同意,阿梨也不愿意。
“这是何意?“襜褴单于问。句豹把皮袄扔回给使者,说不明其意。当晚,襜褴单于亲自去找句豹,问他铎烈到底要怎么样,句豹坚称不知。单于冷笑一声道:“我是老了,但还不至于糊涂。”
“母后不会答应。”句豹僵道。
“你母后那里,我自有办法。”单于道。
“阿梨也不会愿意。”句豹坚持。
“这事由不得她!再说,她在中原被人休了回来,铎烈愿意娶她,那是看得起她!”单于扬声道。
“就是因为那样,我才不愿她再受苦。“句豹也扬起了声。
“那你要让全族人受苦吗?”单于反问。
“不靠东胡我们并不是全无胜算。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联合林胡。“句豹道。
“糊涂!你以为林胡为什么想联合襜褴?不过是想要利用襜褴的骑射,去打压东胡,再争霸草原,那林胡单于的野心迟早会要了他的命,我们跟他们联合,弄得不好要搭上整个襜褴!”单于怒道。
“现在我们就很好吗?父王费尽心思与东胡结亲,现在呢?”句豹回道。
“你!”单于气得手发颤,指着句豹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天就让使者去回话。”
“父王就没有一丁点儿关心阿梨吗?还是因为她不是父王的女儿?”句豹脱口而出。
“叭!”的一掌甩在句豹脸上,句豹低头不再言语。
单于的脸气得苍白,须臾,沉脸道:“我不关心她,至少把她养大成人,你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单于哼一声,甩袖转身,却突然脚下一滞,句豹似有感知,蓦地向帐口望去,帘下站着一个人,一双湖绿色的大眼睛里透着震惊和难以置信。
“阿梨!”句豹唤。
阿梨双眸怔怔。
“阿梨!”句豹走近她。
阿梨眨一眨眼,问句豹: “哥哥,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我不是父王的女儿?我是谁?”
句豹看向单于,单于却不看句豹,也不看阿梨,袖一甩,自顾出去了,似乎这里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哥哥!”阿梨再唤。
句豹不语,然而他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确切的答案,阿梨点了点头,不再逼他,只道:“我知道了!” 阿梨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清楚所有的事情。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帐前,他似乎知道她要来,因为侍从见到她时,什么都没问,还为她拉了帐帘。
“虬长老!”阿梨唤了一声。虽然此刻她全身乏力得想瘫跪在地上,但在虬长老面前,该有的礼数,她一点不能马虎。
虬长老注视阿梨片刻,轻叹一声,向阿梨招手,道:“过来!”
阿梨确实不是襜褴单于的亲生女儿,她的父亲是曾经名满草原的襜褴太子乌靼金,他高大健壮,曾经徒手打死过饿狼;大家都说句豹的骑射无人能比,殊不知句豹的技艺还远不及乌靼金。他天性善良,豁达不羁,多少部族的女子都想嫁给他,可他顶住各部族和襜褴内部各部落的压力,坚持要立阿梨的母亲为大阏氏。然而婚后不到半年,乌靼金就在一次狩猎中意外受伤去世了。按照游牧族的习俗,兄弟死,在生的兄弟娶其妻。乌靼金离世,他庶出的哥哥继任为王,阿梨的母亲转眼成了新王的阏氏。那时,阿梨的母亲已有身孕,因为阿梨的母亲跟乌靼金在常山相识,短暂相守便天人两相隔,所以,阿梨的母亲给她起了个名叫常梨,实乃“常离”之意。
“虬长老,您说我父亲以前能徒手打死一头饿狼,怎么就会在狩猎中遇到意外呢?”阿梨听完虬长老的话,悠悠问到。
虬长老端详阿梨许久,道:“你知道,襜褴王族的眼睛都是绿色的,而你父亲的眼睛尤其特别,是天山湖的颜色。你长得很像你父亲,特别是这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阿梨默了默,不再追问。她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何母妃很少笑,为何母妃经常望着自己的脸出神。
虬长老顿了一下,又道: “你不仅长得像你父亲,你也像你父亲一样聪明,有天份。”
阿梨疑惑地望着虬长老,虬长老笑道:“你父亲的骑射是我教的。
阿梨登时瞪大了双眼,虬长老不悦地道:“你这是不相信老不中用的虬长老竟然也会骑射吗?”
阿梨很老实地点了点头。虬长老一掌拍在阿梨的脑袋瓜子上,道:“跟你父亲一样没大没小。”
阿梨吃了痛,却含泪笑出了声。
“那年白节我给你的白玉其实是你父亲的,你母亲临走前,把那块白玉交给了我,说是给我留个念想,毕竟你父亲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徒弟。我老了,不中用了,那白玉我也收不了多少日子了,它既是你父亲的东西,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你去吧!”虬长老摸摸阿梨的头道。
阿梨给虬长老叩了个头,退出了帐。不知为何,知道自己不是襜褴单于的女儿,她反而觉得解脱了,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儿也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阿梨在心里勾画着父亲的模样,湖绿色的眼睛,威猛霸气,一发五豝,难怪母亲会对他一见钟情;
出乎意料的,这一回,单于竟没有答应东胡太子的要求。在一个梅雨初霁,绿草茵茵的早上,单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跨上高壮的胡马,精刀利箭挂身,亲自上阵了。
日落云归时,阿梨刚吃完晚饭,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阿梨正要出帐去瞧瞧,侍婢就跑进来报说单于身受重伤,此刻巫医正在医治。阿梨心里咯噔一下,父王年岁已高,这下怕是不妙。她想去看看,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还有大阏氏的冷言冷语,她还是忍住了,只是不时让侍婢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二日后,单于伤势加重。
“居次!居次!”帐外有人叫唤。
阿梨快步走出帐去,来人竟是父王的贴身侍卫,没有父王的吩咐,他决不会离开父王半步,想必是出了大事。
“谷桠大都尉!出了什么事?”阿梨忙问。
谷桠慌乱地行了个礼,道:“居次!快!单于要见你!”
阿梨随谷桠一路小跑,到了帐口前,阿梨突然有一瞬间的犹豫,这顶毡帐,她从来都没有进去过,这是第一次。记得很小的时候,阿梨想随哥哥进去,被大阏氏的侍婢堵在了帐外,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她的话:“滚!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她的话让哥哥怒不可竭,他打了她一个嘴巴,拔出短刀来要杀了她,大阏氏冲出帐来,把他拦住。谁也想不到,不过十岁的小太子,竟然像个大人一样,对大阏氏说:“母妃,如此不知礼数的奴婢,竟然敢以下犯上,她对妹妹无礼,就是对我无礼,对父王母妃不敬。我乃襜褴太子,今日若是饶恕了她,您让儿臣以后要如何治理襜褴?” 句豹不是个嗜杀之人,那是唯一一次,他铁了心要杀了那个婢女,若是不按律处死她,他就不做太子了。大阏氏自小就由那婢女服侍照顾,自是不舍得杀了她,然而拗不过太子的脾气,只得把她暂时打发了去其他地方。然而太子不依,绝食三天,滴水不进,逼大阏氏在他和那个婢女间做选择。他赢了,处死那个婢女的当天,他坐在高高的行刑台上,对全族人下令,以后谁再胆敢以下犯上,以此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