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次!快!”谷桠掀开帐帘,催促阿梨。
毡帐里,单于躺在榻上,句豹和大阏氏候在二侧。听到脚步声,大阏氏回头,见是阿梨,即刻失了控,她一把把阿梨推到在地,指着阿梨狠狠道:“都是你!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祸害人的狐狸精!”句豹拉住大阏氏,说母后你冷静一点。大阏氏哭闹道:“冷静?我如何冷静?要不是她,你父王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这个狐狸精,你怎么不死在中原干净……”
“住口!”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耗费了单于所有的力气,他缓了缓气,才又道:“豹儿带你母后出去,我有事要单独跟阿梨讲。”
诺大的毡帐里,此刻只剩下阿梨跟单于两人,在阿梨的记忆里,父王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跟单于在一起过,而单于也从未像今日般苍老虚弱,阿梨肯定自己眼花了,她怎么觉得父王的眼神看起来温暖又慈祥呢?
“父王!”,阿梨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在离榻九尺开外处跪下。
单于眼里透着复杂的情绪,她小时候也曾像雉伊一样,一见到他就扑到他怀里,吱吱喳喳个不停,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不再跟他亲近,也许是感受到他的抗拒,毕竟她是那么敏感的孩子。是他把她推得太远了,以至于在这样的时候,她也还守着君臣之礼。
“过来!”单于向阿梨招手。阿梨迟疑片刻,还是行到了单于榻前,不过依然保持着二尺来宽的距离。单于不再勉强,多年的沟壑不可能瞬间跨越,“恨我吗?”单于问。
恨?阿梨摇摇头,她不知道要恨他什么,她只是没有办法跟他亲近。
单于盯着阿梨道:“听完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就会恨我了。”
阿梨狐疑地看着单于。
“虬长老已经告诉你了吧,我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父亲叫乌靼金,是这草原上的英雄,他那么出色,每个人都喜欢他,同样是王子,站在他身边,都会被他的光芒淹没,你明白那种感受吗?”阿梨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而且,我是哥哥,在人前却总要矮他一截,我不服。”单于停下来,凝视着阿梨,似乎在等阿梨开口。
“所以,单于就计划了那次狩猎?”阿梨改口,不再称呼他为父王。
单于笑了,笑得苍凉,笑得落寞,他道:“你知道吗?你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我还常常抱你,逗你笑,可你一天天长大,越大越像他,特别是这双眼睛,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他。所以,我故意疏远你,不是因为我偏爱雉伊,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甚至害怕见到你。”
“这是母亲把我送去中原的原因吗?”阿梨淡淡地问。
“你母亲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决绝得多。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早就跟着你父亲一起去了。我向她保证,一定会善待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说,如果是男孩,就立他为太子。你母妃冷笑说不必,怕做了太子会像他父亲一样,被人谋害。”单于苦笑了一下,道:“这一生,无论我怎么做,都没能讨得她一丝欢心,她从未真心对我笑过,在人前,她会给我面子,私底下,连好好说话都不曾有过。她送你去中原,是因为她从来都不相信我。”
“相信?相信一个杀了自己夫君的人?”阿梨冷笑道,“为了权利可以杀死自己的兄弟,必要的时候,牺牲兄弟的女儿又有何不可?”
单于瞅了阿梨一阵,嘴角拉起一丝弧度,道:“这就对了!这才是对待杀父仇人该要有的态度。”
“已经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怎么不继续藏着,带到腾格里那儿去呢?”王家少情,他不说,她多少也能猜到,然而猜测跟道破是两回事。
“虬长老说,乌靼金绝不会拿女儿去做交易。这些年我也常想,如果是你父亲,襜褴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自认自己的能力绝不输他,然而在老部族的眼里,他在生时我不如他;他死了,我依然不如他。”单于急咳了好一阵,才又道:“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不如他。事到如今,我竟然还要靠她女儿来保襜褴。”
阿梨把唇咬得发白,吸一口气道:“这就是单于今日说这番话的目的吗?”
“我已经快死了,你哥哥初登王位,襜褴内部的事物他尙需学习处理,如何能有精力对付外敌,更何况还是胡那么强大的部族。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恨的人是我,与他人无关。”单于的声音越发虚弱,用近乎哀求的眼神凝望着阿梨:“以你哥哥的性子,他是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除非你自愿。”
阿梨也凝视单于,她想从他眼里找到哪怕是一点曾经的骄傲,没有,此时此刻,榻上躺着的只是个两鬓霜华的老人。
单于在枕边哆嗦着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把黑精刀来,道:“这是你父亲在中原特意请人为我打的刀,其貌不扬却锋利无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我都把它拿出来,提醒自己,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处理。”
阿梨见过这把刀,每当单于在想事情的时候,他就会一遍又一遍的轻拭锋刃。
单于拔刀出鞘,又抚了一回刀刃,才递给阿梨,道:“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
阿梨接过精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抬起头来,眸光犀利,道:“杀了你?只怕玷污了这把好刀,你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活在忏悔里。”
“哈哈哈……”单于又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不止。阿梨站起身来,手握着那把短刀,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帐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左边是句豹,右边是大都尉谷桠。
次日寅时未过,阿梨被一阵又一阵的角声唤醒,她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奔跑出帐去。一束束的火光如漫天星光遍布草原,单于的帐前跪了一地的族人,巫师抑扬顿挫的唱着送魂曲,草原平静而安详。阿梨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朦胧中,单于把她举得高高的,带着她转圈,一圈又一圈,阿梨在空中挥舞双臂,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喊,父王!父王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棺槨、金银、衣裘已备齐,各部落首领、族人也都已赶来,就连嫁去东胡的雉伊也回来了。陪葬的名单早已拟定,有老弱臣子,有强壮的士兵,还有近身伺候单于的几个侍妾跟一群婢女。葬礼前一天,大阏氏突然宣布:单于生前疼爱居次索次嘉犁,单于临走前跟大阏氏交代,一定要让居次随葬。
无论句豹怎么求情都没有,这一次,大阏氏把难题留给了他,阿梨不死,就她死。阿梨当然知道这不是父王的意思,可是大阏氏要她死,她没有选择。灵柩前,随葬的人都已准备好,句豹还在跟大阏氏求情,希望她能放过阿梨,大阏氏手握一把弯刀,冷冷地看着句豹,道:“那你是要我去陪你父王吗?你现在是单于,你只要下令,我不得不从。”
“母后!”句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单于,吉时已到,她还是我?”大阏氏把刀架在脖子上。
“我去!”阿梨站出来,无论如何,她都是必选,让哥哥亲口说出他的选择太过残忍,他护了自己一生,至少此刻不要让他为难。
“阿梨!”句豹痛苦地唤她的名字。
阿梨主动走到殉葬者的行列。她没有难过,她甚至庆幸母亲走得早,若非如此,今日从葬的人大概就是她了。虽然母亲根本不想活,但她一心想追随的却绝不是灵柩里这个男人,活着不能逃离,死了还要跟随,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句豹面前,道:“单于,属下愿意替居次去腾格里服侍先单于。”
阿梨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让他回去,又一个人跪在地上,请求代替居次死。
句豹还没出声,一旁的大阏氏哈哈大笑,道:你们想随先单于去的心愿,我倒是可以成全你们。”跪在地上的两人对望一眼,都舒了一口气,哪知大阏氏又道:“可是,你们不过是两个贱奴,想取代身份尊贵的居次,未免也太不知高低贵贱了。”那两人听了,都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德鸠,山儿!别胡闹,还不快回去!”阿梨不想连累无辜的人,催他们快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