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大饥,六月里农田龟兆一般裂开,村陌里遍是乞雨的祷祠;今年六月,则是十日一雨五日风,可谓风调雨顺,若不是战乱,今年很有可能会是个不错的丰收年。
这场战打到今天,已经一年四个月,秦军依然在原地打转,战事毫无进展,而颍川郡的粮辎几经告急,如果再无突破,那这场耗费巨资的战争将与十几年前秦围邯郸一样,空手撤军而回。
七月既望,午后烈日当空,炙烤得旌旗都要着火了;突然,晴天一声霹雳,天公巨怒,黑云骤生,狂风四起,暴雨急泻而下。只听叭的一声,一道急电打在营地后面的山石上,瞬时炸裂成数不清的碎石子。
突然,守卫来报:“郎中令赵怱求见。”
赵怱本是赵氏外戚,剑术技艺算不得超群,却样样中上,三年前郎中选拔时,综合各项考核拔了头魁。李牧常年在北方,对他并无多少了解,只听说大王跟春平候对他甚是器重。大王派他来此,只能说明一件事:大王怀疑李牧。
李牧盯着帐外又急又密的雨,好一阵子,心里一声叹息:“该来的总会来,躲不开,避不掉。”
李戈把郎中令带至将军营,李牧还未及开口问候,又有守卫来报:“秦国使者求见!”
李牧跟赵怱对望一眼,无话。
李牧知道这是有心人编排的,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编排的是这么精彩的一出戏。
须臾,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带进了偏殿。男子递上一封简书,恭敬道:“武安君,您之前的要求我王已经应允。”
李牧眉心紧蹙,问:“我何曾向秦王提议?提议何事?”
男子道: “秦国将太原以北的十座城邑献给武安君,以支持武安君在赵北称王…..”
“大胆!”李牧怒拍几案,喝道:“到底是谁派你来这里信口雌黄,无中生有?”
“这…..”男子一脸惧怕,结结巴巴道:”这不是武安君您…..自己要求的吗?”
李牧震怒,喝令道:“来人,把这个一派胡言的家伙给我拿下!”
“且慢!”郎中令赵怱亮出掌心,道:“所谓两兵交战,不斩来使,李将军息怒。”
“这厮存心诬陷,我如何不怒! ”李牧道。
“一切自有分晓。”赵怱说着转向秦国使者,沉声问:“你可知,存心陷害会有何下场?”
“如此大事,就是给在下一百个胆,在下也不敢乱讲呀!还请郎中令大人主持公道。”男子道。
李牧冷笑一声,道:“自始至终,我们谁都没提过这位是郎中令,你又如何知晓?难道你曾经见过郎中令?还是你早知道他在此?”
“这……不……哦,是这样的,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士卒们说郎中令来了,这营帐里只有您二位在,是以猜测这位就是郎中令。”男子回道。
“猜测?”李牧走到男子跟前,手按剑柄,欺身逼问:“你倒是猜得准!那你再猜一猜,我现下要对你做什么?”
那男子矮小,面对欺身而下的魁梧威严的李牧,吓得跌坐在地,战战兢兢道:“你….你…你要做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难……难不成武安君要勿视规矩?”
“规矩?在这里,我说的就是规矩!”李牧把剑柄抽出一尺,喝道:“还不照实说来!”
秦使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躲到郎中令身后,哀求道:“郎中令救命,在下说的都是事实,郎中令救命啊!”
李牧也不再逼进,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叛赵,证据呢?证据何在?”
“证…..证据?上回在下来此,武…..武安君您亲口要求的,在下就是证人。”男子坚持道。
“还敢胡言乱语,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剑出梢,剑尖直指郎中令身后的男子。
郎中令赵怱四指挡在李牧的剑脊上,劝道:“武安君切勿冲动!”
“郎中令前脚刚到,他后脚就跟来了,郎中令不觉得这时间有些太过巧合了吗?更何况还是点卯的时候。”李牧收回剑,道:“这厮定是受人指使,知道郎中令在此,特来演这出戏给郎中令看的。”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李牧没明讲,郎中令有没有可能也是戏中的角?
赵怱其实心里也在犯疑,只是按说他来此,除了大王跟春平候外,无人知晓,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赵怱看一眼李牧,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牧也看一眼赵怱,向帐外一声令下:“来人!”
人来,李牧令道:“把此人押下去!”
目送秦使被押走,赵怱回头道:“实不相瞒,朝中有人奏告武安君通敌叛国。大王自然是不相信的,所以特意命在下前来,秘请武安君回去问话。”
李牧默然不语,大王相不相信他现在还不敢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大王心有怀疑,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派郎中令来此。
“在下确实没料到会遇上如此场面,可既然撞上了,自然不能视而不见。然而真假断案非在下所能,唯一的办法是把他带回邯郸,大王面前,是非曲直,总能说明白,武安君意下如何?”赵怱接着道。
这个提议由不得李牧反驳,赵怱的态度很明确:有什么话,大王面前说。李牧想这样也好,他立得正,行得稳,怕甚!
临行前,李牧突然想起一事:木杖。行稽首礼之时双手触地为合礼,而李牧因为身长而右臂残短不能及地,李牧入宫任郎中的时候,兄长请木匠特别为他做了这个木杖接手,以免他失礼获罪。以前孝成王体恤他右臂有缺,许了他特权无需行稽首礼,只按军中礼仪行肃拜之礼即可;后来李牧又被派往北方,是以这木杖做好了,却少有机会用。然而,自赵悼镶王起,每次进宫面见大王,这木杖接手都是一定会戴上的。
井径至邯郸的路程不远,若以正常速度,不出一日便可达到。然而,一路泥泞,再加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彻夜不止,低洼积水成潭,小溪涨成了大河,一行人绕路兜转,进入邯郸城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早晨。
回到王宫,赵怱先行去覆命,李牧在殿外候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侍官出来。这侍官在宫中多年,虽说李牧极少时间回朝,老侍官也是认得他的。见了李牧,老侍官和善地微笑道:“大王刚下朝,这会儿正在用早膳呢。”
进了王宫内院,李牧脚下一滞。不知何时,这高墙华院里,竟然也种了一棵梨树,按说还没到成熟的季节,此时却是满树的鲜红。
“武安君!”老侍官唤了一声。
李牧回过神来,道:“以前没注意,这儿竟然还有一棵梨树。”
“一直都在的,只是以前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大王说要砍了他,今年突然就开花了,还结了这么多棠梨果。只是……”老侍官突然止了话。
“只是什么?”李牧又问。
“筮史说这果子红得邪门,请求大王斩了辟灾去难。”老侍官长袖遮口,悄声道。
李牧忍不住再次驻足,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鲜红的汁液从棠梨上滴下,串串血珠子,狰狞可怖。
“武安君请!”老侍官做了个请的姿势,李牧不好再耽搁,只得随他去。
到了门口,老侍官隔门朝厅内报:“武安君到!”
大王用膳,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其他一律待大王用完膳再说。是以李牧往边一立定,安心候着。然而,大王没让他等。门开了,一股浓浓的酒香直扑而来。李牧任郎中令多年,大王的早膳向来简单,偶有丰盛之时,也绝不会有酒,至少在孝成王的早膳里他没见过。
李牧迈步入内,脚下不禁又是一滞,与其说这是早膳,不如说是早宴,赵王在上,下面还有几位重臣:左席是春平候和纪桥;右席上位郭开,下位是司马高。按排位,司马高前面还有刘相国,刘相国竟然不在,想来司马高官运亨通,扶摇而上了。
“武安君来得正巧,快进来!”赵王道。
“臣来迟了,请大王恕罪!”李牧行稽首礼。
“武安君请起!”赵王道,“连日大雨,听说多条主道都被水淹了,武安君一路可还顺利?”
李牧起身立定,回道:“只是绕了些路,其他一切顺利。”
“前方战事如何?”赵王问。
“还在僵持中。据探子报,敌军粮草几度告急,再坚持一段时间,王翦必定发起强攻,到时候,胜负自见分晓。”李牧回话的期间,食案已经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