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常似乎明白了这次谈话的目的。
李牧沉疑片刻,道:“父亲也很想把常儿留在身边,可是父亲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马上要有战事吗?”李常紧张道。
“还没有,不过快了。”李牧道。
李常不解,问道:“父亲如何得知?”
“去年十月,秦王颁布新法,下令秦国所有男子要呈报年龄,大力扩军。如今韩国已灭,常儿以为接下来秦国的目标会是谁?”李牧看向李常。
“赵、魏。”李常答。
“常儿很聪明。”李牧疼爱地摸了摸李常的头。
“赵、魏会一起联合抗敌吗?”李常在雁门一年,天天跟着李牧往营地跑,耳濡目染之下,也开始喜欢上战法了。
“如今的中原就是一盘散沙,各国但凡有一丝团结,就不会是今日之局面。再说那魏王又是个极怕死的,南阳地处韩、魏之间,之前韩国把南阳献给秦国,魏王恐怕与南阳接壤的魏土不保、赶紧也献出了几个城池,是以这个合纵的可能基本为零。”李牧也许不是一个好父亲,却绝对是一个不吝赐教好将军,好先生。
李常若有所悟,道:“那若是秦赵交战,父亲可有胜算?”
李牧摇头:“没有,只能因地制宜,见机行事。华阳太后刚刚过世,大丧期间,秦国不会有什么举动,所以,趁着暂时太平,也趁着还没下雪,常儿要赶紧离开这儿。”
李常原以为自己只是来给母亲送丧,很快就会回去邯郸。可没想到,一段时间后,他已经舍不得离开了。在其他人眼里,李常还是个孩子,可是父亲不同,父亲眼中的自己跟李戈叔叔无异,他会认真地教自己剑术,也会严肃地跟他讨论战局战法,这一年里,他见识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学了许多以前从没学过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武安君,不一样的父亲。
“常儿想回哪儿?”李牧问。
李常低头不语,他知道父亲所指,延陵府与邯郸武安君府,如今都是他的家,只是他哪儿也不想去。
“常儿?”李牧又唤了一声。
李常闷声道:“孩儿想跟父亲一起。”
“不行!”李牧坚决拒绝,道:“战争岂是儿戏?更何况,此次秦国绝对是有备而来,很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可能,所以那一定会是一场苦战。”
其中道理李常怎会不明,他只是舍不得。
“那孩儿回延陵府。”李常看一眼李牧,道:“孩儿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延陵父亲的儿子。”
李牧颔首,其实这也是李牧的想法,血缘上来说,常儿固然是他李牧的儿子,然而,在常儿来雁门以前,他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儿子存在。延陵钧是常儿唤了十一年的父亲,是延陵钧一手把他抚养长大,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延陵府。还有就是,李牧对延陵钧心有亏欠,他已经带走了阿梨,他不能连常儿也一并带走。
李常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前两天,孩儿跟李戈叔叔出去,听附近村民在唱什么:‘赵为号 ,秦为笑 。以为不信 ,视地之生毛 ’,父亲听说了吗?”
李牧点头,道: “听说了,今年闹饥荒,受灾的不只赵国,秦国以北的大片区域也一样,不知是不是有心人故意放出谣言,让百姓们以讹传讹,乱了民心。”
“李戈叔叔也这么说。”李常道。
“常儿好像很喜欢李戈叔叔,那让李戈叔叔送你回去,可好?”李牧道。
“好。”李常确实喜欢李戈叔叔,听说他八岁就跟着父亲,他知道父亲很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比如父亲怕脏,怕老鼠,怕胡蒜,喜欢的都是跟梨有关的,比如梨花包,棠梨丸子,棠梨帕子,当然,父亲最喜欢的还是常儿的母亲。然而,要说最了解父亲喜好的,非兰姨莫属,只是兰姨平日里少话,一说到父亲更是嘴巴缝了线似的,半点儿不漏。可是,私下没人的时候,她还是透露了一件惊人的事,那就是父亲十一岁换了十一个婢女!李常问兰姨为何独独留下了她,她说大概因为父亲喜静,而她是唯一一个父亲不开口她绝不主动说话的人,可她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常儿的母亲可不是个安静的人,只要她在,院外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所以,说到底,父亲究竟是喜静还是喜闹,兰姨也说不清楚。
李常磨蹭到不能再磨蹭之时,李牧硬逼着他收拾东西,把他推上了马。出发这日,除了李戈,一同回邯郸的还有小五和春芽,李牧一直送到滹沱河边。
“父亲回了邯郸,定要去看孩儿,父亲答应了要带孩儿一起去南门吃“一口油”水包的。”母亲走的时候李常都没哭,今日临别却流泪了,好像以后再不能相见一般。
“男儿不可轻易落泪。”李牧掏出一条棠梨帕子递过去,李常接过抹了泪,直接放进自己的袖袋里。
李牧向儿子伸手,道:“帕子还给我。”
李常不情愿地把帕子递还给李牧,嘀咕道:“父亲也忒小气了,李戈叔叔说父亲有一大打呢!”
李牧瞪了一眼李戈,转回头道:“这条不行,你喜欢的话,请你春芽姑姑帮你绣一条。”这是当初在紫金山下阿梨拿来包梨花包的那条,要不是看在常儿是他跟阿梨的儿子的份上,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他人用的。
“常儿也喜欢棠梨帕子?那到了邯郸,姑姑给你绣,想要多少,姑姑给你绣多少。”春芽开心地道。
目送儿子渐行渐远,李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跟他母亲一样,有让人忘却痛苦的本事,一年来,他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边,与其说是自己在照顾他,不如说是他在照顾自己。如今小尾巴突然不见了,李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战事即将来临,李牧下令三军,加强练兵,一刻不得松懈。
开年似乎没几日,天气竟然反常地回暖了。社酒飘香,鼓声冬冬的这一天,秦国大举兴兵,兵分三路围攻赵国。一路由王翦统率上郡的军队,经由晋阳直下井陉,攻打邯郸脊背;二路由杨端和领军河内,到达与邯郸腹心一河之隔的邺邑;第三路由羌瘣率军经上党至羊肠坂道从侧翼进攻赵国。
赵王急命大将李牧,将军司马尚统率抗敌。此次围攻邯郸,秦国从前年底就开始扩军,兵力空前庞大,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相比十几年前那一次秦围邯郸,如今的赵国没有了平原君的合纵,没有了楚、魏同盟帮手,赵国只能靠自己。
李牧的部署安排与番吾一战基本一致:
羊肠径天险,易守难攻,李牧命傅抵为将军,驻守羊肠关口。长平一战,傅抵奉命运送粮草去前方,走的就是羊肠坂道,只是没料到秦王亲自出马到河内,招募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去拦截傅抵的粮草,粮食虽未能成功送达,却也没让秦军截了去,傅抵退守羊肠坂道后,秦军无法攻入,只能作罢。是以,安排傅抵再合适不过。此路秦军主要目的是分散我军兵力,所以,只要做好防守,秦军想攻入绝非易事,若非如此,十几年前秦围邯郸,河东郡守王也不会一年半强攻不下,最后还落了个私通诸侯,蓄意谋反的罪名。
正面的邺邑军,因为有漳水阻隔,一样不易,坐镇主将李牧安排的是颜聚。自去年底以来,郭氏和卓氏在邯郸的兵器坊,就一直在备箭,而邯郸军最擅长的便是箭术,杨端和要过河,但看他舍得多少兵卒。
三路军里,最具威胁的莫属王翦带领的上郡军,井径一旦失守,邯郸灭亡朝夕之间。所以,李牧把主力放在了井陉,他跟司马尚亲自带领代、雁大军坐守。拼兵力,赵军绝非秦军对手,此战只能拖延再寻机智取。井陉的道路,狭隘非常,车不能并行,马不能成列,如此行军数百里,粮草势必落在队伍的后面。李牧让司马尚领三万人马从间道去截王翦的军需辎重,守军则深挖战壕,把营墙的高度一加再加,深沟高垒,坚守营地,任王翦怎么挑衅,就是不与他战。秦军羁旅,这要是在以前,丢了军械、粮草、被服,他们挨不过半月,然而,由于韩国的土地已经属秦,曾经的韩国也就是如今的颍川郡不出所料就成了这场战争源源不断的辎重索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