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阿梨”捧着头嘶声尖叫,延陵钧不再理会李牧,忙转身扶住阿梨,大喊:“快请医师,快!”
第25章 依微杨柳风无力,惆怅梨花月有阴
一连数日,延陵府外的竹园里都站着一个人,经常一站就是一整夜。延陵府大门紧闭,偶有一两个侍婢出来,见了他也像见到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初雪渐融,寒气入骨。李戈缩在一丛密竹下,身子卷成了一个圆球。他如今已荣升都尉,也算得上是中级将领了,可一离了营地,他就自动自觉地换回了他常卫的身份。将军在哪儿,他就跟着在哪儿。那日,他也见到了孺人姐姐,虽然她蒙着脸,可声音,身量都一模一样,然而,让他确定她就是孺人姐姐的是那双眼睛,像湖水一般的碧绿的眼睛。李戈费力打开眼睛的一个角,看了看依然直挺挺立在原地的将军的背影,又闭上了眼。
突然,竹林左侧传来嘀嗒的马车声,接着,延陵府的大门那儿传来一阵声响,李戈打开半只眼,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李戈见将军像见到救星一样,冲了出去。听到将军叫了一声“公子!”李戈又把眼闭上了。
“公子!”李牧又唤一声,他候在此地多日,还是第一次见延陵钧出门,看样子是要去早朝。
延陵钧不予理睬,径自走向马车。李牧追上去,拉住了一只脚已经踏上马凳的延陵钧,“在下只想知道她好不好?
“武安君以为呢?”延陵钧面无表情,脚下一蹬,准备上车,却被李牧拉住动弹不得。延陵钧愠怒,“误了早朝,武安君打算替在下去大王面前解释吗?”
“在下只想知道她怎样了。”李牧恳切地望着延陵钧。
延陵钧收回脚 ,怒道:“放手!”
李牧终究松开了手,又拱手道,“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延陵钧气愤地一挥袖,冷笑问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她不过是武安君的一个旧识,武安君对每一个旧识都是如此上心的吗?”
李牧无言以对。
“还是在武安君心里,她只是一个旧识的身份?”延陵钧突然逼近,李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我延陵府的院墙对于武安君来说,不过是轻轻一跃的问题,武安君昨夜不是试过吗?她怎么样了,武安君自己去看不就行了吗?何需问我?”
“公子恕罪!”李牧面露窘色,他确实想去看她,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原来延陵钧都知道。翻墙入院非君子所为,李牧最担心的还是阿梨,不知道她再见自己会不会病情加重。
“她已无碍。”延陵钧答。
“公子是在何处见到阿梨的?”延陵钧不答,李牧又问:“是在雁门吗?句注山?”
寅正时分的竹林,除了黑还是黑,半星光亮都没有。延陵钧负手,面对黑漆漆的竹林,并不直接回答李牧的问题,换而道: “武安君一定想不到,她是经过怎样的脱胎换骨才活下来的。医书上看过的方子,叫得出名字的药,只要是无毒无害的,几乎用了个遍。除了那一身的伤病,还有遍体的伤痕,其他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日的状况,武安君也见到了,武安君若想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日的痛苦,尽管试试看。”说完,自顾向马车走去,行至一半,突然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平静道:“不管她曾经跟武安君有什么过往,她现在的身份是延陵府的夫人,以后,也只会是这个身份。若武安君还念一丝旧情,就不该再来打扰。”
天亮了,延陵府外竹林里的人终于离开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也再没有出现过。延陵府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就好像那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就好像武安君真的认错了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当事人,除了管事阿福,除了黎医师。
十年前,延陵钧被任命为行人官,掌管国宾接待。驻地官员因为不时要回朝叙职,大多都在邯郸置了宅子,延陵钧也不例外。所以收到任命书后,延陵钧便让阿福提前赶往邯郸准备,他自己则请了马车行的人做随护,拉着简单的行李,打算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行。因为路途遥远,武阳府中大大小小也需照料,所以,身边的人,除了阿福,他只带了医师黎云。延陵钧天生气短,呼吸不畅,所以有专门的医师在府中随治,黎云的父亲就是延陵府的府医。因为是时黎云的父亲已经近六十岁高龄,而黎云又青出于蓝,所以延陵钧让黎云的父亲留在武阳,而黎云则随他到邯郸。
一切似乎皆是天意,阿梨从山崖跳下时,正正落在崖壁唯一的一棵树上,再从树上滑下,顺着陡峭的斜坡一直滚到山脚。正好被经过的延陵钧一行发现,正好那一行人里有一个医师。事实确如延陵钧所说,他们见到阿梨的时候,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半点都不过分,因为看不出一丝生气,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具弃尸,延陵钧看一个女子落在那荒郊野外,倘若他们就这么走了,过不了过久,她就会沦为野兽的腹中之物,所以,他让随从简单挖个坑,把她就地埋了,也算是一件功德。也许是医师的本能,黎云试着去探她的鼻息,一探,再探,又探,竟感受到几不可存的气息,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断然以为,她绝无存活下来的可能。人还没断气,不能活埋;置之不理,于心不忍,最后的决定是把她带上,等她什么时候彻底断了气,再找个地方埋葬。
谁也没想到,阿梨那仅存的一丝气息竟然吊到邯郸还没断。延陵钧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志让她坚持那么久?第六天,一向早起的延陵钧如常早起,不过初冬,满地的霜华浓得像雪似的,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上,还有两片叶子倔强地咬着枝头,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不松口。延陵钧的头不知不觉转向西厢房,比坚韧,里面躺着的那位不输给这两片树叶。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在想,那个意志坚强的女人会不会依旧在坚持,还是已经放弃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向那屋走去。走到门口,侍婢正端着一盆水出来,要不是他退得快,估计会被洒一身的水。侍婢也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赔罪:“奴婢该死!”延陵钧摆摆手,示意她起来,问:“她怎么样了?”侍女摇摇头,答:“夫人还是没醒。” 府中一应侍从婢女都是阿福提前赶到邯郸买的,没人跟她们说那受伤的女人是谁,婢女称她为夫人,延陵钧没出声,大家自然也就以为是了。黎云除了医术,其他的他一应不理,唯有阿福丈二摸不着头脑,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多了个夫人。
延陵钧转身,慢慢地在院中踱步,踱到那棵枣树下,他抬头看了看那两片叶子,突然用力摇晃树干,其中一片叶子终于禁不住振,万般无奈之下,离开了树枝。树叶缓缓飘荡,不时还随风回旋而上,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延陵钧看着那终究还是落下来了的树叶,怅然若失。他再抬头,盯着那最后一片树叶,看了很久,再次把手放在了树干上,犹豫半响,又收了回来。转身欲离去,突然又回来,轻轻地晃了一下,树叶没掉;再晃一下,还是没掉;延陵钧心一横,闭上眼睛使尽全力地摇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先打开一只眼的一条细缝,接着逐渐加宽那缝隙,直到一只眼完全睁开,它还在!延陵钧把另一只眼也睁开,它还在!他还是不敢相信,用力眨了一下眼再看,千真万确,它真的还在那儿!“太好了!”延陵钧像个孩子似的握紧拳头,又捡起地上那片落叶,快步走向西厢房。他迫不及待地想对她说,树叶可以抵御寒冬,她也一定可以打败伤痛。
厢房里生了火炉,红色的炭火像盛开的芍药花,在阳光下闪着光。一束光自窗牖射进来,像一个无形的蜘蛛网,把无数轻薄的炭灰网在中间。延陵钧经过,扬起的衣角扯破了网,炭灰得了自由,飘走了。
延陵钧行至榻前,一手扬起那片落叶,正要开口,却突然呆滞了,半张着嘴,凝固了一般。
榻上的人两眼大开,定定地盯着房梁,似乎在想什么问题。感受到榻前有人,她眼珠子动了动,又回到了房梁上。似乎过了一整个早晨那么久,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刚才那个姑娘叫我夫人,她说公子很担心我,让我快点好起来,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公子是谁?我又是谁?”她看向延陵钧,“先生是谁?为何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