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钧还在震惊中,不只是因为她突然醒来,还有她说的那番话,不知道是他糊涂了,还是她糊涂了,又或许,他救回来一个傻女?延陵钧一晃神,那叶子从他指缝间滑落了也不知。正巧婢女回来了,她手捧着一碗药,屈身向延陵钧行礼:“公子!”
延陵钧回过神来,对侍女道:“快去请黎医师,赶快!”
“先生就是公子?”榻上的人又说话了。
延陵钧点头。
“公子很担心…我?”她努力思索了很久,似乎还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延陵钧还是点头。
“我怎么了?”她问。
“你受伤了。”延陵钧答。听她如此谈话,似乎没毛病。
她盯着延陵钧看了好一会儿,准确的说,那不是看,而是审视。延陵钧被盯得不大自在。赵国有胡人之风,女子个性开朗,不拘泥小节,可如此大胆,毫不掩饰地盯着男子看的,倒真是不多见。
“一个人担心另一个人,不是至亲,就是朋友,再者就是有利害关系,公子与我属于哪一类?”她眼里含着一万个疑问。
她倒是分析得透彻,然而哪一类都不是?延陵钧思考着要怎么为他们的关系命名,事实上,她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如果有,那也只是施救跟被救的关系。他还没想明白,黎云已经拎着医药匣进来了。延陵钧对他使了个眼神,让他先出去说话。
听延陵钧说完,黎云眉头蹙成了一个结,本就少年老成的脸上又添了几分跟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老态。“她失忆了!”
“你说什么?”延陵钧注视着黎云的眼睛,他那脸上唯一透露出他真实年龄的地方。
黎云顿了顿神,解释道: “失忆,因为脑部损伤而导致记忆丧失,病因可能是头部受伤,造成脑部积血,而影响记忆功能;也可能是心理受创,而形成的对往事记忆本能的抵御……”
延陵钧听得一头雾水,“得得得,医理就不用说了。”
黎云眉梢一抬,极为认真地道: “不了解医理,如何医治?”
“那她这个状况到底多久能恢复?”黎云对于医理的坚持非常人可比,延陵钧拿他没办法,想来黎云这越来越刁钻古怪的脾性也是他这些年惯出来的,只好由他。
“什么状况?外伤,内伤还是脑伤?”黎云问。
延陵钧被噎得呛了一口气,不耐烦地道:“外伤、内伤还有脑伤,全部,全部!”
黎云却不慌不忙,一一答道:“外伤,痊愈不是问题,但是应该会留疤痕。内伤,我还没查清楚。至于脑伤,可能很棘手,也可能根本就没事。”
“可能棘手,可能没事,这又是怎么一说?”面对这么个慢条斯理,你急他不急的人,延陵钧已经彻底没了脾气。
黎云答道:“失忆这种病症,视乎创伤的轻重程度,可能是暂时性的,也有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阿梨的记忆也许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恢复,可是李牧出现了,他一直担心的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延陵钧拿着一只铁叉,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火炉里的炭。
“公子!”门口立着一个人,左手一个浆壶,右手一个碗。
延陵钧抬头,对着来人微笑: “花儿!”她现在的名字叫花,记得他跟黎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黎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延陵钧竟然给她起了个这么俗不可耐的名字。好在,花儿这个名字倒算上口。过了很久,黎云像发现天大的秘密似的,说难怪他一直觉得花儿那个名字那么熟悉,原来以前对街卖药材的刘大的女儿就叫花儿。无论如何,花儿这个名字就那么随意地被定下来了,因为那是他见到她第一眼的感觉。
“花儿熬了公子喜欢的粟米汤。”花儿坐到火炉旁,倒了一碗递给延陵钧。
延陵钧喝了一口,含笑道:“花儿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花儿也笑,拿过铁叉拨了拨炭火,道:“今日特别加了蜜呢!”
“难怪这么甜!”延陵钧喝了半碗,把碗搁在几案上,道:“有空多歇息,别再去厨房忙活这些。”
“公子不喜欢吗?”花儿问。
“喜欢!”延陵钧答。
“只要公子喜欢,花儿一辈子都为公子煮食。”花儿道。
延陵钧愣怔一瞬,这是第一次,她跟他说一辈子。他知道,这是她的承诺,更是对那次意外的澄清。可不知为何,他不仅高兴不起来,而且还越发地不安了。延陵钧两手握着碗,两边大拇指不时磨着碗边,问:“花儿的头还疼吗?”
花儿摇头,道:“不疼了。”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火炉里偶尔发出轻细的炸炭声,尤其清脆。
“花儿!”
“公子!”
几乎是同时开口。
“花儿先说。”
“公子先说。”
又是同时。
两人禁不住笑了,就这样挨着火炉,相视而笑。火炉很暖,笑容也很暖。他们离得这么近,中间只有一个火炉。一个火炉,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管靠得多近,他们之间有一个火炉。
“昨夜,你的膝盖又犯毛病了?”延陵钧问。每到冬天,她的膝盖就犯疼。黎云说那是陈伤,应该是很久以前膝盖骨受伤,寒气入内所致。
“嗯!”花儿点头。
“疼吗?”看她不时轻按膝盖,延陵钧有一股冲动很想去帮她,可那只是冲动,他的手,始终都没有越过那炉火。
“疼!”花儿答。
“很疼?”延陵钧问。
“很疼!”花儿照实答。
延陵钧望着花儿,往常问她是否不适,她都会答无碍,更不会当着他的面叫疼,今日倒是难得的诚实。
“真的很疼,好像在膝盖下埋了冰块似的。”花儿补充道。
“让黎云再看看,想想办法。我也再打听一下,有没有专治膝骨的医师。”延陵钧虽如此说,可是他心里明白,能想的办法早就想过了,该打听的也打听过了,她的这个状况,怕是没办法了。
“好!”花儿婉媚一笑,突然转道:“公子,可以为花儿弹琴吗?”
“好啊!”延陵钧招人把琴设好,问:“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什么曲子都行。”花儿道。
屋外的竹林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延陵钧的琴声和着那一阵一阵的风声,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一落千丈;时而巨浪滔滔,时而小溪潺潺;时而空灵虚幻,时而萧瑟荒凉,时而大雪纷飞,时而阳光灿烂。悠扬婉转的曲调,何止令人迷醉,也让人沉睡。花儿歪着腰斜靠在几案上,一手支着头,睡得很香。延陵氏的琴闻名天下,多少人费尽千辛万苦,只为听他弹奏一曲。她倒好,无论什么曲子,每次听不到一半就睡着。延陵钧无奈地摇头,曲风一转,换了首真正的催眠曲。
多年来,他读书,她煮食,他弹琴,她睡觉;他下棋作画,她投壶玩耍。各得其乐,各安其好。日子平静舒心,可是,这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就像此刻,明明是他二人的好时光,就有人很不自觉地,不请自来了。他坐到火炉旁,展开医书自顾地读,除了那医痴黎云,还有谁?
延陵钧不悦地止了琴,回到火炉旁,斜乜着眼看着来人,不客气地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让我今日有空来一趟吗?你以为我想来?”李云答道。
延陵钧嘘了一声,压低嗓音,道: “你小声点儿!”
黎云看了眼花儿,全不在意地道:“放心吧!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延陵钧剜他一眼,道:“你又知她不会醒?”
黎云卷起医书,道:“这么冷的天,以她的身体状况,估计睡到天亮都睡不暖。这会儿,在火炉旁,还有催眠曲听着,不睡觉才怪。”
延陵钧没有精力去跟他讨论乐理,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和花儿当他延陵钧的琴曲是催眠曲。
“就没有什么缓解的办法吗?”延陵钧英眉紧蹙。
“没有。”黎云看着延陵钧的眼睛,那里面,是熟睡中的花儿的影子。“或者,你试试跟她一起睡。”黎云突然道。
延陵钧看一眼黎云,默然不语。
花儿一身伤病,最忌寒忌冷。每年的第一场霜降开始,延陵钧都在想,她到底能不能熬过那漫长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