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几日琨儿回信道突厥有异动,他已上闻圣听,不过圣人不以为意,把这事搁置了,反倒是天后……”
“大公子是个稳重的,由他戍边,您老也应该宽宽心了。”
“老夫倒是想颐养天年,奈何无孙无婿,省不了心啊。”
“瑛娘似无意嫁娶。”常三看出些苗头。
裴老面色一暗,顿觉琼酿也没个滋味了。
裴尚从并没有爱惜羽毛而不肯强出头,裴琨上书后他随即上奏,希望朝廷能安抚突厥大部不要对招降的阿史那氏赶尽杀绝,不料圣人震怒依然固执己见,裴尚从看事不就,竟卧床不起了。
末伏似比中伏还热,裴老躺在藤萝椅上,裴瑛拿着罗扇给他轻轻摇去暑气,怕扇轻了,头热,更怕扇重了,头疼。
裴尚从三十出头又得一女,自是仔细教养,他纵横沙场和官场别的不怕,就怕被别人说将门无闺秀配不上状元文曲星。看着穿戴素然、花都不簪的闺女,心里别提多郁闷了。拿过了扇子,裴老试探道:“顺宁街王郎中的公子,今年二十——”
“哪有二十未定亲的呢,阿爷别是为难人家。”
“老夫是强买强卖的人吗,”自觉失言,又细言道,“王母无福,他守孝六年耽误了婚事,王家子今科中式,是个德才具全的,且知根知底也好看顾。”
“女儿不愿。”
裴尚从的眉头拧成了麻花,终是没说下去。
(五)
突厥十姓叛乱的消息传来时,裴尚从仍称病家中,倒不是老大人有个羸弱的身体,而是政事、家事让裴尚从灰了心。病去抽丝后他自认承的是闲职,干脆不去衙府。
等到自己被任命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的消息传来时,裴尚从坐不住了,他本以为自己断然没有再领兵作战的可能,为此还借酒消愁过,不料圣恩就这样降临了。如何能不振奋?
裴瑛看着意动神往的阿爷,眼皮跳了跳。连忙把憋红着脸的裴老扶到胡床上。
“您这病还没甚好,路途颠簸如何受得了。”
“看你说的混话,恩师耳顺之年带着五千卫拔掉敌营,雪里进,泥里出,哪里瞧得上这点小病。”
“这回把墨雕好好带着,别藏着了。”
听到裴瑛识破计划,裴尚从老脸一红,佯怒道:“老夫忝居朝堂,竟被个女娃娃监视,诚可气哉。”
裴瑛红了眼,却不想哭出来惹晦气。裴尚从兴致勃勃的擦了擦盔甲,从闺女那里领了墨雕,只见它英眼炯炯盯着自己,裴帅大笑:“这老东西也伏枥怀志嘞。”于是左墨雕,右赤戟,雄赳赳出了府。
“文武双,好儿郎。
为家邦,壮士行
……
夏水涨,秋草黄。
雁信长,飞南方。”
墨雕终是没有飞回。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写于2017.6
玼珍记系列第二篇
3.玼珍记之绛羽
(一)
弦月偏东,城北的喧嚣才堪堪落下。世人皆戏谑长安北里的娇人只把黑当白,是最模糊时间的。许漓却不这么认为,她知晓自己是清楚的,不过,平康坊飞云阁的兰行首本是不能过分清楚的。
望着倾注而下的月华,许漓收起罗扇,迈向后|庭。
庭中已聚了七八个姊妹,皆墨发及腰,梳着玲珑小辫,奕奕星眸盯着三尺远处的瓜果盘子,许漓来了也浑然不觉。
年龄较小的絮娘不懂姐姐们的神圣是为哪般,只是在一旁阖眼想着未看完的传奇,心里为能偷闲半刻而庆幸不已。
姐妹们练琴一日,本该和衣便睡,忽而想到今日恰是乞巧,索性聚作一团,她们自有自的热闹,于风尘无关。
许漓知晓她们的心思不过是祈愿织女送来良人,一来全了梳拢之仪,二来也能早觅出路。
不过,织女都自顾不暇,怎会屈尊注目风尘中人的姻缘。她们或许自知命不由己,能死马当活马医也是好的。早些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但以后不会了,许漓如是想。不知不觉间已穿廊至房前。
卯时三刻,许漓被一阵银铃般笑声唤醒,只见姊妹们追着东厢的苏屏闹道:
“屏娘,蜘蛛真的织网啦,快拿来瞧瞧。”
“屏儿,让我们瞧瞧果盘,也讨个喜头。”
“姐姐定会觅得良人,先恭喜姐姐了。”
……
苏屏护着果盘,两颊升起两朵红云,无力道:“浑说,我,我,不理你们了。”
看着二八年华的她们言笑晏晏,许漓脸色也好了些,默默收拾了箱笼。
(二)
李绛羽的衣铺就坐落在飞云阁的斜对面,衣铺虽小,贵在绛羽心诚手巧,倒也算得上客似云来。
绛羽的曾祖母曾为宫内尚衣局的掌事,家传手艺本奇巧无比,到了绛羽出生时家境已渐趋窘迫,李家人手艺不精只好给清河的大户人家做些裁补小事补贴家用,奇的是绛羽自幼习得三味勉强把曾祖手艺传下来。她自认技艺只能算中上,于是针针用心。
走进衣铺时看到绛羽正埋头赶制衣裳,许漓习以为常,自己寻了个胡凳坐等。不料绛羽一反常态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朝许漓走来。
飞云阁里都是许漓的姊妹,而绛羽的姊妹只有许漓一个。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李父收留了了无依靠的孤女许漓,本不殷实的李家差点沦落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后来许漓坚持离开,李家人心中不舍也好,愧疚也罢,终是答应。又过了几年,绛羽去京城谋生计,碰见她时她已经靠着琴艺成了飞云阁头牌,更是名动两都的兰行首。
绛羽知道许漓实为心傲之人,云淡风轻、长袖善舞本不是她应屈就的。然而自己却帮衬不了多少。
许漓看着绛羽,忍不住想把计划和盘托出,又生生顿住。只和平常一样嘘问:“近来生意可好?”
“因你之故,我已赚的盆丰钵满了。”
许漓了然,那些贵妇平日里对风尘中人嗤之以鼻,但衣裳首饰上却毫不含糊地跟着她们学了十分。向阳花木易为春,绛羽手巧心也玲珑,倒是不用她多费心了。
“漓娘,这几年我也积攒了些,你可得把姓凌的拖住了,你不梳拢,她定奈何不了你。”
“知道了。”许漓淡淡应道,心想,还是个直性子,赎身哪有那么容易。
却见绛羽捧出一件红衣,许漓讪笑道:“难不成你连嫁衣都裁制好了。”
绛羽默然,算是承认了。她把衣裳放置一边,神秘兮兮道:“你可知我为何取名绛羽。”
“这我却是真不知。”
“我生辰在乞巧后一天,阿爷说我出生时抓着一揪红色羽毛,于是取名绛羽,还说我是织女鹊桥上的红衣鹊使,不甚降临凡尘……”说及此,绛羽忍不住噗地一笑,“实是我那曾祖母嫁给曾祖父时给嫁衣取了这个名字,我阿爷他平白说神论道倒叫我和阿娘忍笑不已。”
许漓看着红衣上的祥云图案,问道:“这,就是‘绛羽’?”
“嗯,阿娘说弹琴之手岂能做女红粗活,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做的是曾祖传下来的样式,我自己又琢磨着改了改,漓娘,你不会不喜欢吧。”说完直直盯着许漓的眼睛。
许漓心虚不已,于是掩饰地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道:“怎么会,只是你生辰却要送我礼物……而且,你长于我,这你还是自己留着——”
“阿娘说嫁衣认了主便不会改,给你了必须收着。”
又拿李老做幌子,许漓微微叹息。“我会收着的。”
(三)
看来又是一明月皎皎的清夜。许漓自语道。
她突然想起刚来飞云阁时,凌妈妈对她说:“任你一手好琴艺,不跟你妈妈学点八面玲珑的本事也是不长久的。”
“你这漓字甚不讨喜。”
“入我这儿第一件事就是取个讨巧的名儿,你可想过。”
“兰?得了吧,我飞云阁不是喝茶的地儿,叫牡丹啊芍药的都强了不少。”
……
许漓记得自己与凌妈妈周旋几度才劝服她,后来,席间一个听琴的臃肿富商轻佻道:行首真的吐气如兰?何不近些让某探寻则个。
陈年旧事想起来觉得自己一直都十分可笑。取名为兰便会得人高看一分吗?行首说白了也只是多几分才艺的清倌,与那堂上彩衣招展、粉面脂唇四处揽客的并无本质区别。许漓忍辱多年,饶是心志坚定也悲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