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嫁衣搁置箱底,不再看它。
(四)
日头正毒时候,行人仍在奔走。头戴幞头、腰缠綦带的一看便知是县廨的胥吏,那人将黄麻纸夹在腋下,猛灌了茶摊上的几碗凉茶,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北门。贴好告示后,他寻了一处树荫稍作休息,果然有不识字的老叟询问告示内容。
“大虞圣通皇帝诏曰:光仪八年,海晏河清,天赐祥瑞,上顺天德,特改元圣沐,大赦天下。”
看热闹的邻里面面相觑,不知这大虞圣通皇帝是什么意思。
知者拉了不知者掩耳告之。
“就是太后高氏。”
“听说子沐公子深得圣心,圣沐,嘿,我看啊传言不假。”
“要说这孙茂可真舍得,把唯一的小儿子送去当面首,怪不得风头无两。”
“这琴道双绝竟全往高氏去了,听说昨晚飞云阁的兰行首梳拢,长乐侯耗费了千贯直接就给赎身了。”
……
乍闻此,绛羽大骇。直奔飞云阁而去。
(五)
洛阳,长乐侯府,舞姬跳起胡旋,许漓在一旁鼓捣着清茶,眸色如茶清冷。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接近高晏,看着道貌岸然的高晏,她的手因愤怒而颤抖、握紧。
恨不能手提其领,喝道:奸人,可还记得清河许氏!
她从未把灭门之恨显露出来,只因那年春闱放榜,三鼎甲提及许氏。
“天后重才德轻门第才有今日之宴席,我等必效忠二圣鞭讨门阀,许氏藏污纳垢,长乐侯除之,实为我等楷模……”
翰墨传承百年的清河许氏在他们心中竟成了左右朝堂奸邪之辈,而高氏只不过稍赐恩惠,天下寒门皆为之逐走效劳。
可笑至极!难道我许漓生在许氏便只能任人喊打卑膝奴颜吗。
高晏,你骗得天下,明朝身败名裂,血债血偿。
(六)
秋收冬藏,春来夏往。
清月皎皎,来客慆慆。
绛羽手上的活计一天都没空下。与许漓分居两都,唯有信笺传意。
许漓的信上永远都是不痛不痒的琐碎事,洋洋洒洒也能写个一千来字,每当绛羽费力看完后,北里的婵娟都会眷顾她的纱窗。两厢平安,岁不负她。
一直到圣沐五年秋。圣通皇帝突然下旨关押了已经是魏王的高晏,树倒狐弥散,与他交好的或自顾不暇或作壁上观,高府的丫鬟小厮散的散、逃的逃,余下皆充作官奴。谁也没有发现少了一名乐姬。
中秋之际,圣人召回了贬至巴州的先太子李衡。是高还是李,圣通皇帝终于做了决断。
街边稚童都知道天变了。
“高长乐~敢招惹~李长乐~莫嘚瑟~伴君侧啊~命难测~”
再次得到许漓音讯时已经是八月下旬,绛羽展开许漓的信,神色变幻,不解她为何去了河北道而不跟她道别,总觉得许漓藏着什么,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对于相知多年的好友一直不甚了解,她籍贯何处、亲友是否全无、在高府如何度……绢布包好的‘绛羽’似乎并无陈旧,只在衣肩两侧,丝线比别处黯淡。再看那储钱小罐,还是孩童时的旧物。
(七)
叶扫旧阁,枯木招风。
花开枝头,花作泥抔。
清河有无名青冢一处,乡人只知道是一对老夫妇于圣沐五年立于此,碑上刻着两句遗诗:
我本意去去
徒惜绛羽衣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写于2017.8
玼珍记系列第三篇
4.玼珍记之白枰
(一)
“ 瑞雪做客,佳酿盈杯,叔合兄好兴致。”吴冠素的声音甫一传入院中,那绣着苜蓿的月白便映入司马叔合的眼中,渐渐晕染开来。
月白色的衣饰他也有一件,还是小妹待字闺中时赠与他的,那时他披上去只觉得身心都是暖融融的,小妹敛起两个梨涡问他是否喜欢。虽然针脚扭曲两肩不齐,他还是点头笑答:“这鱼白穿上身,天地融我于一色,季茵费心了。”
只记得小妹撇嘴而笑,杏眸中尽是犹疑。
很久后,他才知道这是月白,不是鱼白。
这一回倒给了他一个分辨的机会。
“我这衣服可有不妥?”吴冠素看着司马叔合迟楞且带着缅怀的模样,诧异不已。
“无,只是甚少见你这般细心收拾仪容,难道是刚去见了悦己——”
“叔合就别打趣我了,”吴冠素摇摇头,顺手按下棋枰中心,似嗟似笑,又道,“皆说‘棋叟’‘棋叟’,单论一个‘叟’字,若能和雪而眠,待他日南柯初醒,周遭茫茫,只余院中两棋叟对弈一局便也好。”
“冠素因何而叹?既然修世不易,不如修己,独善其身就好,”他捻起一子,丢入篓中,微怒,“冠素心不在此,何必消遣我。”
看到司马叔合拂袖而去,吴冠素撤了无心之局,提起酒壶才发现酒已空、壶已冷。
“进退取与、攻劫放舍,在我也不在我。”喂叹罢,吴冠素抬脚欲走。
“罢了,罢了,把白枰拿进来,你这般郁结于心下去,怕是连棋风馆也羞进。”
(二)
那是圣沐五年冬,连日大雪将甬道上的枯枝尽数掩埋,间或飘来几片墙东的飞红,卧入雪、殷如血。复行数十步,却是另一番春光融融。上阳宫装潢非常,圣通皇帝在此,不理政事,除却宫女、寺人,惟二人可被召入。一为棋待诏吴冠素,二为北门学士孙翰林。
吴冠素的披风有些濡湿,寺人替他收好,又客气的引他至东室。他走得久了,腿脚酥麻似冻疮发作,低头忍耐时,渐闻琴声铮铮。
“吴卿也至了。”皇帝用余光示意他坐下,那旁孑立的男子拱手问好,只是面无表情。正犹疑他为何不坐时,圣通皇帝一曲终了,偏头道:
“这琴乃一西域使者供奉上来,朕把这新琴换了旧弦,你们说,这琴心是新还是旧。”
“朕的琴岁岁翻新,孙卿之绿琦却独得青眼,料来非此琴可比,只不知何日能再闻卿一曲。”
吴冠素不禁看向孙子沐,绿琦已毁,众所周知,圣人召他原也不为听琴——此般纠葛,竟演化为寇仇之劫。
“微臣已着人修补,只是年岁陈旧,音色怕是会令圣人失望。”
“哦,甚好,”圣通皇帝抿下一口浓茶,又道:“冬日困倦,二位何不手谈一局,朕也揣度学习一二。”
岂能不应?吴冠素看孙子沐似是心中安定,从容而坐,稍稍背向圣人,连下数子,二人皆放下心事不再局促,酣战楸枰之上,均未见,圣通皇帝眼中闪烁,就像棋子跳动了一般,她拿着薄胎白瓷茶盏似执有千钧,骄傲如她却低下黔首,不知是盯着茶水映照出的几缕华发,还是所谓“面首”的指尖琴茧。
……
“还是吴卿技高一筹,着实精彩。”圣人喃喃道,“不知大虞国手仍棋战否?”
圣人提起司马叔合并非一时兴起,其时东瀛使节将至,国书里指名了要再来讨教一番“镇神头”。
(三)
“此劫——”
“此劫可争万年。”
“不然。”
“呵呵,”吴冠素斟满酒,一饮而尽,“叔合总是这么从容。”
“从容么,你怎不道我无心。”
“叔合之棋,看似无心,实则四两拨千斤,一言一行,不得不让对弈者仔细揣摩。”
“你既如此懂我,可知我这下一步走向何处?”
“稳中求进,不争不扰,失小卫大,独善其身。”
“倒是正解,看来你亦有应对之法。”
“我,算有吧,”吴冠素揉揉头,“只是局势所迫,两路须丢弃其一,无法解双征,乃是九死一生困顿之局。”
“我与你对弈良久,彼此知悉,意趣消减亦然,反倒是前日和季茵聚弈,耳目一新。”
“却不知那东瀛棋手能有叔合兄几分功力。”
“当然是有备而来,”司马叔合细心擦拭白枰,笑说,“不远千里可不纯粹为了求教,只是我已发誓不做这大虞国手,如今我只是一未老棋翁罢了。”
“繁盛之下,不知有多少刀光剑影。”吴冠素默然。
自从圣通皇帝召回废太子李衡,朝野俱闻他战战兢兢、忙里忙外的事迹,像是搁下了遮面的琵琶暴露人前。
譬如这招待东瀛使节的盛会便是他一力承办,丝毫不见疏漏之处,任谁都知他是在向皇帝示好,以证耿耿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