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祈佑站在闸楼,手扶栏杆,望着底下饿的申吟的人们,叹了一口长气。
“太子殿下,让你为难了。”
赵祈佑蓦的转头:“姜珩?你,也是过来看难民的吧。一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当中很多老弱都快熬不下去了。”
姜珩微笑:“不,我是来找你的。先绕去你的营房,守兵说你来了这,我就找过来了。”
“找我的?”赵祈佑愣住。
不止他惊讶,悄然躲在闸楼两边墙礅后的两个人也惊到了。
姜珩凝望太子那张脸,慢慢的跪下去:“我决定,天亮就去吕家,交换粮食。”
赵祈佑先惊后怒:“姜珩你快起来,我虽然无用,还不至于连你都护不了。”
姜珩仰头,深深谛视他:“殿下,这番话在这里说就够了,在各位属官面前,不可以这样感情用事啊。你以后要做一位英明的领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再把谢家案子彻查一遍。你身边谋士如云,你又是个爱惜良才的人,以后会找到更多的人人替我,辅佐您,缺我一个不缺。如不解决眼下难题,万民哗变,跟鞑靼的战争胜负就难以预料了。而殿下还会背负一个优柔寡断、保我弃军的洗不掉的污名。”
她想过,谢家一案固然重要,但太子表哥同等重要,若他有朝一日承继宗祧,力量远胜于她,说不定对调查谢家谋判更有帮助。
他是谢家辅助的储君,是她父兄生前,为之赴汤蹈火的未来君主,是谢家即使万死也要保全的人。现在她只不过,拼命拼命完成谢家所有人的遗愿。
对方字字句句为他,赵祈佑深感震撼:“姜珩,你已经决定了吗?但你这一去,不止你自己……还有你爹娘,姜家门楣,他们的声誉该怎么办。”
姜珩抿了抿坚毅的唇线,“我会设法让吕钺先交出粮食,我再引颈就戮,不让他得逞。”
“什么!?你要自戕。”赵祈佑面色陡白。
姜珩伏地,叩了个头:“死得其所,何在乎命短命长。在这,拜别殿下了。”
溶溶月色下,少女倩影渐远,像一抹挽留不回的游魂,幽幽荡荡,心赴黄泉。
回到营帐,姜珩乍一看去,被衾里空空如也,人不见了……
她微一抖擞,愣愣的,后想到人可能出去方便去了,不作多想,缓缓移步到壁边一只箱笼面前,揭开,翻取出里面的一把防身匕首。
匕首刃薄身短,指节粗细,藏于袖中,即便她身孱体弱,刺不死别人,却能让自己立时毙命。
她痴痴盯着匕首,冷不防身后有人突然冒出,将匕首夺过,猛一抛出,锵的跌落。
姜珩愕然目光追向地上短匕,复收回,看向始作俑者,竟发作不出,一语不言。
裴言昭咬了咬牙齿,晃她肩膀:“你太偏心了,你想过难民的温饱,想过太子的为难,独独我的坚持你看不到,我的痛苦你也看不到。所有人都在逼我,把你交出去,你是我唯一的支柱,连你也要逼我么。”
他声音微哽,像个无助的孩提向她质问和婉转的求救。
姜珩料想他方才也跟了出去,偷听到谈话,遂不瞒他,正色道:“裴言昭,我知道我的交换,会令你蒙羞。和离书我一早就备好了,在枕头底下,签了字。我即使肮脏的走,也不会牵累你的名声。”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都说我有办法,不用你牺牲。”
“你有什么办法,五天军令状只剩四天了。”
“什么办法到时你等着看就知道了。我说出来你会信我吗,正如我一直想解释谢家的事,你给我机会解释了吗。既然不信,等结果就好了,求你,等一等,我不会让难民饿死。我不能让你走,不放你走。所有的唾骂让我来背,所有的罪过让我来扛,你好好待着,行么。”裴言昭一字一字保证,一字一字恳求。
姜珩别过头,躲避他的灼灼目光,“蒙将军错爱,你即使不放,我也不可能爱你。何必呢。其实来到这里,我们更像战友,有一句话你应当知道,直接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呵,你真伟大啊,也很愚蠢,吕钺是商人不是慈善家,他既然是为了报复你,即便得到你也不会给粮,别天真了。”
姜珩被讽,更加执拗:“你别这样放开我。你是主帅,须知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所有人的死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不可任性。”
裴言昭钳紧她身子,眼瞳呈赤:“我也听说过一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不信没了你一个人,他们就会死绝了!”
第77章
为将者,说出这等逃禅煮石的话,不负责任至极。
姜珩鼓了鼓腮,推开与相隔他方寸,却在这近距离下,陡然得见他清癯的面容。
眼窝微陷,底下有一圈乌青,眼白中布有细密血红的网丝,方才又同她大争一场,神色更添颓靡。
连日来,他都以嬉笑示她,而她,也不曾仔细的打量过。
竟不知,他憔悴至此。
姜珩蓦的吞回怒气,缓声道:“等到饿殍遍野的地步就来不及了,他们身子弱,等不起。”
“是否为了太子?”裴言昭哽了哽。
“什么?”
裴言昭冷笑:“你们在城楼上我听到了。你哪里是为了难民,口口声声,只有你的殿下。我让你留下你不肯,为了他,你牺牲自己清白都可以。”
姜珩垂下眼帘:“不完全是。这固然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但另外,我如果不这样做,回去也会被冠上魅惑君主的名,同样不得好下场。衡量下来,不妨博一个救民于水火的美名。”
她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是不想他和赵祈佑产生君臣间的罅隙,故意引散他的疑窦。裴言昭思绪乱成一堆麻,无从分辨。
“将军——”
苏良陡然闯进来,事急从权,顾不得行礼,奔到裴言昭身边,对他耳语。
裴言昭眸光乍绽,吩咐苏良下去整军,转头对姜珩说:“你等着,粮食三日内必到。”
她并不知他的计划,眼中仍露一片执拗,那抹等待他赶快走人的焦灼被他敏锐捕捉到。
裴言昭下一狠心,拽拉姜珩到桌边,摁在椅子上,方随手顺来的绳索往她身上、连同椅背一圈一圈的绕。
眼看自己三两下像粽子一样绑起来,越缠越紧,她吃惊:“你疯啦。”
“我没疯,是你疯了,什么事都答应,当自己是救世主,迂腐,做作!谁都可以放弃你,你自己也可以,但我就是不答应。”裴言昭半跪蹲下,给她小腿侧系的绳子系死结。
姜珩觉得他不可理喻:“你忘了,我是怎么带你上药庐求医的,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迂腐做作,救别人就成了迂腐做作了?!”
“没错,”裴言昭觍颜答应,抬手掂她下巴,戏谑的笑:“救我当然不算,诶,虽我不愿,也阻拦不了你。”
姜珩脸蛋通红,憋出一句:“无耻。”
“等我回来再骂,走了。”
裴言昭拾他桌上兵刃,步伐生风,头也不回的出了营帐。
许久,那人真不再回头。
姜珩的脸越憋越红,想到一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上。他总不会三天里一直绑着她吧?那她怎么如厕。
一定会派个厨娘什么的来伺候她。
想着,不一会果真有人进来。姜珩蘧然:“月姐姐!快解开我身上的绳子。
苏闭月挠挠头,向她躬身致歉:“对不起!是裴将军叫我进来照看你的。裴将军说有办法弄到粮食,你就信他一回嘛。”
姜珩动了动被捆麻的手臂,无奈:“那也用不着绑着我,我打不过你的。”
“啊,裴将军说你诡计多端,不能松绑。”
“……”
姜珩停止动弹,敛眉,陷入沉思。
开平有两大首领共同镇守,固若金汤,裴言昭手下能调动的大军有五万,其余兵将,不敢随他赌这一局,都指望用她粉饰太平,以求捷径,只会作壁上观。他原先等两位首领按捺不住,自相攻击的策略是不错,然时日尚端,并未传出两位生出龃龉的消息来。那他又如何确定,三日,不,两日能攻下开平?还剩一天用来运粮,局势太难转圜。
“你就是姜珩,带走!”
姜珩抬首,见七八名不是裴言昭营下的陌生炎兵,凶神恶煞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