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状威肃,视线紧盯嘴唇翕动之人,众人还未张口就被他眼神摄回去,均是敢怒不敢言。亏得他们屈就跪下,好言相劝。这厮分毫情面不留,对他们大叱小骂,无从下手,可恨至极。
裴言昭懒得陪他们玩那套你推我让的把戏,落到片刻宁静后,不再逗留奉陪,牵着姜珩的手,出议事堂。
回到营帐中。
他俩人手心捏沁黏汗,裴言昭从铜盆里拧了巾栉,斜坐于床沿,细细给她擦手,像平时擦拭他随身宝剑那般,细致爱护,更多添一许柔情。
“你这几日别出门,需寸步不离跟着我。如果我明天能出去打仗,就叫可靠校尉守在门外,不许人进来,你也不准离开半步。”
她久不出声,裴言昭抬起头,恰捕捉到她垂着的眼帘中一抹灰色阴翳。
他屏息靠近,凝她灰色双瞳:“吓傻了?”
“……”
她不说话,他得寸进尺的又贴近几分,嘴唇触到了她梨涡边细软的绒毛,搔得他心尖痒痒的。
他微微倾斜脑袋,蹭上她柔软泛甜的嘴角。
正欲探入时,温软骤失落空,他睁开眼,对方冷冷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亲你。这时候谈风论月貌似不合适。裴言昭讪讪咬下舌头,眨眼:“我刚刚的话听进去了吗,不要离开这座营帐。那群道貌岸然的人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姜珩思绪飘到方才的议事堂,蹙眉:“开平城墙高约八丈高,厚两丈,金城汤池,五日内,难以攻克。你立下那等军令状,万一”
“我死,带你一块死。”他握上她的手,十指交扣。
姜珩浑身一凛。裴言昭察觉到她的颤抖,戏谑笑:“难道你愿以身侍贼?”
姜珩撇嘴:“吕钺是个狡猾的商人,会要一具死尸吗,我如果过去了,他必先得到我才肯放粮。你这话无异于让所有人扑空,包括那些等待粮食救济的难民。”
“那又如何,”裴言昭戾气闪现,一把搂紧,“不要去想那些。我不会放手,让你落到那种人手中,生同衾、死同穴。”
五十里之外遥遥相望的开平城。
女真部首领富察氏满伽接待了大炎来使,并收到一封对方名将裴言昭的战书。
满伽对手书反复观摩,面色一会呈青一会呈白,特叫参军来商议,应对裴言昭嚣张的挑衅。
然而参军钮钴禄氏艾林只看了一眼,就放言微笑道:“首领放心,这是裴言昭的奸计,他是不会去攻打密罗的,这不过是他的虚张声势罢了。”
满伽啊了声,端起战书指他看:“你看这,笔锋透着杀意,我看他是真想铲除我们。密罗是我们领地的要塞关隘,不容有失啊,我已经派了一大半士兵回防,这里先让完颜烈抵着。”
艾林慌张跪下:“请首领快快收回成命,莫中那奸贼奸计,他正是想引我们的士兵调离,他好假道取开平。”
满伽一时想不透,听谋士如此说,只得快召校尉进来,传令下去让三军折回。吩咐完毕,满伽不解问:“他弄这一出是为何。”
艾林擦擦汗:“我辅佐前任首领,与裴言昭对战过几次,虽然胜少败多,也摸清他一些路数。幸好我这次消息灵通,不然也要着了他的道。他急于使诡计攻取开平,是因为上仓的难民营被一把大火烧光了,他想攻城取粮!”
第75章
三更时分,派去的使者传信回来,满伽对炎军下的战书浑不在意,按兵不动。如今在开平城的闸楼上,奴儿干和女真的旗帜仍并立招摇,密不可分。
裴言昭披着战甲,手持插地长剑,等到半夜,等来这样一则消息。闻讯后,他延迟了开拔时间,吩咐苏良叫三军回营休息后,他阖目又默忖了两个时辰。
一计不成,只得再等上一天。
熹微破晓,裴言昭方卸下绛衣,出了小营帐。
帐外,侧面撞上正从大帐里走出的姜珩,他呼吸一紧,疾步过去:“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偷偷跑出来啦。”
姜珩黑珠微转,目眺远方:“有点闷,出来透透气。这里军规严明,不会出事的。”
“我陪你。”裴言昭强硬打断她,拉上她的手。
实则,裴言昭遵守约定按时出兵的消息,在寅时时刻,就传遍了翘首盼望的众将士的耳目中。
当时他在议事堂立军令状,虽是将‘明日出发’的出兵命令说在前,不包含在军令状中,然不能准时施行,大大削弱了诸将对他扭转乾坤的信任。
消息不胫而走,乃至现在一角落的守兵,看他们如胶似漆的眼神都带着隐隐的憎恶。
姜珩感觉到了,他们所穿行之处,前后左右都受一种惶恐又憎厌的眼神包围,如芒刺在背。
是,这些士兵完全有理由忌惮、恨他们。一旦他们不肯妥协吕钺的条件,断绝难民的生路,那必须从别处寻生路,眼下裴言昭延迟发兵时间,看来是希望渺茫了。那难民一饿得发疯了,搞不好会集结哗变,反过来抢他们这些当兵的粮食吃,甚至不用等难民来抢,上级就会下达要他们让出口粮的命令。
将领们算过了,晋城一时也筹措不出几万人粮饷,连同他们的军粮在内,从京师运过来,还需十日为短。
他们凭什么要少吃一半口粮,分给那些灾民?倘若填不饱肚子,敌人打过来,死的是他们。
他们也并非石木,毫不顾念同胞死活,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分点口粮出来也是逼不得已。但现在,分明有更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个女人送出去!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凭什么为保留她一个人,将战士们的性命悬于危境?
一个简单而明确的选择摆在眼前,两个人却依旧在你侬我侬,听凭外面饿了一天一夜的难民不管。他们两个才是罪魁祸首!
裴言昭视而不见众士兵怨念的眼神,携着姜珩了,到了一处远离军营的沙地上。
他选了一块隆起的沙丘,同姜珩坐下。
晨间云迷雾锁,是干燥的沙漠一天当中气息最湿润清澈的时候。往远处呈一片黄土与青天相接的苍莽景色,沙堡前的水草边,有共居的蒙古民,正在牧放雪白羊群,像一朵巨大的棉絮,自由疾驰在沙土上。
再过去是炎军筑起的高厚城墙,遮掩敌营,空留下来的,仿佛只有蓝、白、黄三种简单色彩,快活无忧。
裴言昭吸一口清冽气息,转过头去,见姜珩仍一副神思恍惚模样,按她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
“说了不要多想,一切交给我。”
姜珩扭了扭身躯,挣扎不过他,作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再拖延下去,民怒兵变,不用等你发兵,我们两个就会被绑了。都是一样的结果,你果断一些,还不至于败坏军威。”
“此月夕花晨,但愿长久。”裴言昭悠然的观山川景色,袖下暗暗摩挲佳人手心。
“……”姜珩还待说话,忽感后背被一物袭击。
她身子微微往前趔趄,裴言昭愣然拥住她,往后看,竟有五六个汉子集结往这边走来,燕颔虎须,手持砖块,来者不善。
姜珩拾起砸她那落地之物,是几块啃得光秃秃、只剩瓜白部分的西瓜皮,有的甚至连白瓤子都啃光了,残留一片薄薄的绿纹表皮。
裴言昭推搡发呆的人一把:“你先回营去,我会会他们想干嘛。”
姜珩略一迟疑,扣起他手腕:“一起走。”
美人脂膏如玉般的手覆上,犹珠碰玉触,再看她眉目间染忧色,是心系他的模样,裴言昭不禁喜不自胜,也不管那些个刁民,拉着姜珩跑了起来。
到军营内部,刁民自然有守卫拦住,无法追上来了。
姜珩惊险喘息,讷然道:“消息想必已经传开了,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想活下去罢了,无需与他们为难。再说,讲道理也是行不通的,没有粮食,什么话对他们来说都是虚言。你身为将军,不可随意跟人斗殴,自毁形象。遇到这样的情况,在无实策前,还是不要妄图跟他们讲任何你以为的道理,避开为好。”
裴言昭紧捏她的手,抽搭嘴角:“够了,怎么跟说遗言似的。”
“我只是,谢谢你为我着想。”
裴言昭舒口□□的气,微微一笑。
这时,参军苏良找到他们,他略颔首向两人施礼,将主帅引去一旁,耳语情报。裴言昭听之,面浮喜色,急往前迈开步子,又止住,吩咐苏良:“你送夫人回营,派人看守,严禁她与所有人接触,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