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夷然敲敲太阳穴后抬头,将欲回复,谭静嗤鼻:“还能怎么搞啊?都睡了一整天了,还不舒服?我看是睡多了头昏哦!”
许夷然放下撑在额际的手,懒懒地搭在桌子上。她本就被一种有如铁棍在搅拌脑浆的头昏感逼得喘不过气,谭静尖利的分贝渗进耳膜里,更是让她窒息。她扶着桌子站起来,疲倦地说道:“苏伯伯苏婶婶,抱歉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去休息一下,你们吃好喝好……”
许夷然才刚站起,扶着她胳膊不肯松手的许明安跟在后面站了起来。这架势明眼人瞧了都明白,他是要把他的宝贝妹妹护送回房间。
谭静阻拦了两声,没什么作用,许明安就像听不见似的陪着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不是碍于眼前有外人,依谭静的性格早就把这窗户纸给捅破了。她心里惴惴,看了眼身旁的苏溪,向对方求助。
苏溪多精啊,同她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就起身跟了出去。
***
许夷然的卧房是整个府邸里唯一背阳的,经年得不到阳光的眷顾,入了冬更是湿冷阴寒。许明安从衣柜中抱出一床大被子,将许夷然裹了个瓷实,而后转身开空调。
“别开……”许夷然眯着眼睛轻喊,“太干了,我会睡不着的。”
许明安顺从地放下遥控器,坐到她身边:“闭上眼睛睡觉,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许夷然从被中抽出冰凉的手,缩进他掌中:“哥,我昨晚一闭上眼睛,就想到我被关在箱子里的画面……特别黑,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到。”
许明安心口发紧,将她的手攥住:“那是你做噩梦了,别怕……我不会让它再次发生的。”
“我知道是我噩梦,”嘴巴藏在被沿下,许夷然靠双眼传递笑意,“也知道你不会再让它发生。”
窗玻璃严丝合缝地卡着窗沿,有风乍起,刮过玻璃发出怪鸣。许明安注视着妹妹合眼,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十岁以前也常像这样守在床边等她睡着,许夷然好发梦,从梦魇中惊怔吓醒是常有的事。许明安那时就时刻牢记一个任务,一定要做到在妹妹受到惊吓的第一时间出现——
然后喊她回家。
***
苏溪在走廊打理富贵竹枯老的叶子,回过身来,许明安已带上门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二人对视后,许明安旋即别开脸。
苏溪勾唇一笑:“明安,夷然睡了?”
许明安不回答,只点头。
“江南的冬天难熬,夷然太瘦了,身体不好也是正常的……”苏溪抬脚,走向他身侧,“你也别太担心了。”
许明安支起靠在墙面的身子,向右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几寸距离。
“明安,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沉稳成熟,内敛不外露的人,”苏溪抱臂于胸前,薄背挺直,仪态优雅,“可后来了解多了,我发现你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许明安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苏溪身子一偏,右肩抵上墙,拿试探的目光瞧他:“你对自己的感情,太不会掩藏了。”
餐厅里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许明安隐约感觉到什么,连呼吸都断续了起来。
苏溪发出轻笑,放下手直起身来从他面前绕开。
身影交错的一瞬间,她直视着前方低声说道:“你和许夷然的那点事,我们都看出来了。”
第18章 下
正月初五,艮牛耕春。早饭刚过,许明安得开车将谭向真送回医院。
许夷然虽然连着两天都没睡好,晨起后脑袋晕晕沉沉地提不起劲,但也还是坚持要随车陪外公一道去……于是乎,这就有了母女共乘一辆车的尴尬场景。
许明安大二的时候在家人的资助下买了这辆车,到如今驾驶技能已十分老练,车开得平稳,车上的人坐得也舒坦。谭向真赞叹不绝:“哎呀……我就是现在死也心满意足啦!我的外孙子外孙囡都有出息哦!”
许明安缓缓转动方向盘右拐驶过十字路口,略含怨怼地说:“阿嗲,大过年的不要讲这种丧气话!”
“呸呸呸!”谭静从后座拥到前面来,拍拍父亲的肩膀,“爹爹,倷还要在明安婚礼上讲话嘞!”
“哦!哦对对对!哈哈哈!”谭向真张大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侧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外孙,“明安啊,听到倷姆妈讲的了吧?赶紧结婚!可晓得啊?”
许明安抬眼,用余光打量后视镜。镜子里,后座的许夷然一直将黯淡迷茫的目光聚焦于窗外,似乎对前排的热闹充耳不闻。
他收回视线,眼及前方闪烁的黄灯时慢慢踩下刹车,好脾气地回道:“阿嗲,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谭向真目光一斜,疑惑地“哦”了一声。
“为啥个啊?难道是……苏溪那丫头弗(不)愿意啊?”
红灯秒数很漫长,许明安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正经地回答:“和她无关……阿嗲,我跟苏溪不会在一起的。我不喜欢她。”
谭静趴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闻言气得猛拍他的胳膊:“倷又在自说塞话(自说自话)了!不欢喜苏溪倷欢喜哪个啊?!”
此“啊”字的尾音扬了个声调,充满试探与城府。
许明安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将视线转到窗外的倒车镜。他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几下,说道:“我现在还年轻,不想那么早就考虑结婚的事情。上海那边的公司也才刚起步,每天事情都很多,能空出的时间很少很少……我想先闯出一番天地再说。”
谭向真安静地听完,表示理解:“明安也是随我年轻的时候,事业心重。”
谭静企图旁指曲谕:“哎哟我倒但愿他是真的这么想哦……现在的年轻人,搞得不好就走了歪路,拉都拉不回来!”
红灯变换成绿灯,前方的车子慢慢移走,许明安将视线从倒车镜上不舍地移开,徐徐踩下油门。他想了想,还是跟谭向真诚恳地道歉:“阿嗲,对不起。明安是真的还不想结婚……明安也相信,不管早或者晚,您都能亲眼看到我成家的。”
谭向真从肺里咳出两声沙哑的笑,连连点头:“好哦好哦!其实啊,倷快乐就来塞(行)了!”
闻言,谭静撇着嘴退回后排座位,扫视到一直发呆不语的许夷然时,她转了转眼珠,又兴奋起来:“哎?那明安不急,就让夷然先嫁嘛!夷然又弗要搞事业滴!将将好,还能给家里冲冲喜!”
话音才落,许明安猛踩油门,在大马路中央急停了下来。此举令后方好多车子都猝不及防,狂躁地鸣起了笛。
“明安啊,这咋搞的啊?才夸倷开车子稳哦?”谭静表情夸张,歪着身子明知故问起来。
谭向真也心有余悸,不停地拍着胸脯。
许明安扭头察看许夷然,却见她将脑袋靠在窗子上昏昏欲睡,对此插曲没什么反应。
转回头来,他重新启动车子,并有些气愤地责怪起母亲:“妈!你把夷然当什么了?这都21世纪了,你脑子里怎么还有那些愚昧迂腐的思想啊?!什么冲喜不冲喜,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我怎么说不出来啊?”谭静下巴一扬,颇有种要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就别怪我说得出来啊!”
许明安扣着方向盘的手指暗暗发力,一旁的谭向真听得云山雾罩,回头发问:“谁?做得出来啥个了?”
此时医院就在前方五百米处,谭静透过前窗瞧了眼住院部大楼,也许是怕真相刺激到父亲,思忖半晌后还是闭了嘴。
“噢哟没啥个哦!倷就当我讲了昏话!”她再次靠回椅背,由于动作太大,不小心打到沉寂无声的许夷然。谭静吓了一跳,随即触电般收回手,一边瞪女儿一边甩着手呼喊连连,“痛死我了!”
***
将谭向真安置到病房后,谭静说要陪他一会儿。许明安默默退出房间,在关门之前往里望了一眼,不由感慨——这人真是矛盾双标的感情动物,对一个人要多无情有多无情,对另一个人却能做到情深似海。
他先转了个趟去取外公的检查报告,顺便向主治医生聊表了些人情。
在往回找许夷然的路上,许明安的脚步愈来愈慢。他看着手里的报告单,心情沉重异常。结果显示谭向真有不少指标不是很乐观,箭头要么向下要么向上,与标准值的偏差都很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