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绪面上一丝羞窘,道:“沈阿兄事务繁忙,来长安后我就没练过武了……但是,我自己也不想习武,那么累人,”他笑得讨好,“像叶阿兄一样学识渊博,就很好啦。”
叶栾微微敛眸,想到他真实的出身,直言道:“不可。就算是我,也会武。所以你如果想变得比我更厉害,不仅是书籍,也必须会武。这样就能够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知道了?”
怀绪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惊喜道:“叶阿兄会武?我要看!我要看!看了叶阿兄的英姿,我马上就回去好好习武!”
叶栾一抬头,扫到赵柠语和袁明焕同样饱含期待的眼神。
“礼部是文官所在地,没有兵器,你们要看赤手空拳的么?”她轻声无奈地说道,但瞅见孩子们失望黯然的样子,兀自叹了口气,到庭院中折了树枝。
许多招式记不得,她握着树枝,在平地上缓缓挪步寻找那份熟悉感。
云歇雾霁,一丝月光从乌云中漏出,水一般泻在庭中枯树上。突然一阵利风刮起,是叶栾手中的树枝化身为剑矢破开空气。
动作流畅,身姿伶俐,她跨步画圈,带起一阵风掀起袍摆,枝条划甩,不堪重负般刷刷作响。那破空之声与衣袂翻飞之声,让人恍惚,怎么也想不到平日瘦弱的礼部侍郎,竟会有这般英气逼人的模样。
夜色沉沉,明月来照,中庭树已花白。
一旁廊下的沈绥默默看着。他让她有空来看他,结果忙了一天,边忙边等,不见半个人影。无妨,那就他主动来罢。
这舞剑的模样,依稀与几年前的女孩重叠。但这时她已改变了太多,那枯枝指处,没有愤懑,不再热血腾腾,冷辉包裹下显得超然淡漠,周遭一切与她无关般。
突然,手腕剧烈疼痛,树枝落地。她及时将手背过身去,微微含了笑,问目瞪口呆的怀绪,“可看见了?”
怀绪忙不迭点头,袁明焕深吸了一口气,为她抚掌。暗处的沈绥分明看见她的手好似抖了一下才丢掉树枝,微蹙眉头,他走了过去。
“沈都护?”叶栾看过来发现了他,侧了侧身子。不过沈绥还是看清楚了,她的手抖得厉害,脸色泛白。很痛吧,还在若无其事地硬撑。
“叶大人,麻烦领我去看一下试卷如何了。”礼部的人都知道主审官今晚会来查,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等。但来者为何是沈绥,赵启怀并不奇怪。怀绪见着了沈绥很是高兴,但怕自己打扰到他们办事,便跟着赵启怀,准备直接回晋昌坊了。
袁明焕不明白官场秩序,挠了挠脑袋也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无话。叶栾推门进去,往前走了不到几步,背后突然一声闷响——门被关上了。
第42章 落梅风
还来不及回头看,身体已经被人从背后束住。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叶栾耳畔,两人贴得那样紧,叶栾甚至可以透过衣物感受到他的温度。炽热,但不烫,就此让人昏昏欲睡。
“都护不是说来看试卷么。”她偏过头,嘴唇擦过他的下巴,胡茬已经没有了,那里又是光滑一片。
“不,来看你。”他不容置喙,低下头,额头挨着叶栾颈窝。
猫儿似的轻蹭了蹭,那里一阵暖融融的痒。打横将她抱起,怀中人轻得不像话。他把她塞进床铺里,语带愠怒,“今天吃饭了没。”
“早上吃了。”声音也小,明显是没底气了。她身子下移,要将自己的脸藏起来。
沈绥不许,将被子扒开,抱着她的力气之大,让她咬住唇,却不吭一声。
男子懈了气力,手指轻按住她的唇,让她松开牙关。然后自己垂下头去。好像有滴滴苦涩淌过心扉。
“我在这里的时候,你饭都不吃,等我去了陇右,你会照顾好自己么,嗯”他语气压抑,让叶栾心里也微微一疼。
“叶栾知道了。”她伸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沈绥低头,亲吻她的脸庞,连同那紧闭着,因他的触碰微微颤动的眼睫。蜻蜓点水,意味深长。
叶栾开始浅浅喘息。
他的手还在熟悉她的身体。
一寸一寸,都要烙印在心尖。
身体上的触感那么突兀,她清楚地知道正抚摸她的这双手,哪里长了茧,哪里的掌纹最密集,哪里有难以消除的伤痕。
她知道这双手充满力气,因为曾亲眼看到这双手握紧了刀剑,在狩猎场上意气风发。她也知道他手里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比如他拿起针线绣一朵白海棠的时候,又比如现在。
这是一双上位者的手,可以呼风唤雨,领导千军万马,却唯恐伤了自己分毫。
她睁开眼,偏头看见纱帘上流泻的碎光。迷离绚丽。
沈绥叹息一声,放开手,把她裹起来。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孩子睡觉。
叶栾着实累了,即将坠入睡梦中时,她好像迷迷糊糊听见沈绥说:
“长安今年的春天,特别冷。”
早晨醒来,旁边的沈绥早已不见,但被窝里依然温暖。床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只小瓷瓶,她伸手拿起来,瓶下压着张字条,“每日一抹,发痛时再抹,手腕用”。
她握着瓷瓶和字条,手微颤,而此刻并不是因握笔太多而发作。她将自己圈了起来,蜷缩起紧靠墙角。
多少年了,她孤身一人。
鲜血、尸骸与哭嚎,无一时不活在她的梦里。为叶家正名,为自己心中不改的一点赤忱,她研习诗书,看倦了人间血腥,扮男装,从地方,走入长安。
走入长安,最危险的权力地带,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甚至有一双眼睛,在她年幼最热烈时,就默默关注着她。
此刻,她无比感激自己发现了他。被磨折太久,人世间再微小的善意也能不动声色地将她融化。但她清楚,沈绥对她,绝不是展示善意那么简单。
梳洗后回了礼部,将考试用物品一一核实过,又同翰林院与政事堂的人去查看考舍。没注意时间,从考舍里同学士们交谈出来后,甫一抬头,发现天又暗了。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是担任参知政事的曹岭,他一脸热络道:“忙到现在都晚上了,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后面一干人起哄,他们还没见过这位清隽俊逸的礼部侍郎喝酒的模样呢!
“走着,平康坊去!”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他们开始兴奋起来,官员形象尽失。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长安城里的男人们最流连忘返的温柔乡。那里红袖招展,鬓影衣香,女子们不仅生得美艳,也甚通人心。
叶栾抿了抿嘴角,作揖道:“明日,某还得去考场。各位大人,有兴致便去罢,恕某不能奉陪。”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曹岭对天一个白眼,他跟着起哄也就是纯粹好奇叶栾去到那种地方后的反应罢了。
“要我说,去平康坊枕玉臂,亲芳泽,不如挨着叶侍郎,光看着,也怪令人享受的。”
“叶侍郎平日里都不与我们碰一下,更别说搭肩勾背。是为谁守身如玉呢。”
“哎呀,平康坊里的女子哪里比得上……”
有人说笑,有人听不得这些俚语,早就离开,有人光顾着看好戏。这个国度民风本就开放,但始终透着股逼仄的糜烂。有特殊癖好的高官权贵,豢养娈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话已露骨,叶栾腹中翻滚。甩开曹岭的手抬步离开,一道声音传来。叶栾眉头一皱,想呕吐的感觉更强烈了。
陈弥,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各位大人,请注意言辞!”他那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好像当真在为她说话。叶栾瞥了他一眼,他刚好向叶栾看过来。
“叶大人哪里不舒服。”他嘴角有笑,慢慢朝她走过来。
叶栾仍站得笔直,冷冷道:“多谢陈舍人,某无碍,不打扰各位了。”
回去的路上,叶栾捂着自己的小腹,一边忍受着不适,一边想陈弥靠近她时的笑容,太诡异,太阴狠,像湿地上蜿蜒爬行,正吐着信子的一条蛇。
这份不安感,令她全身都警惕起来。
穿过宫道,拐角处忽然望见一行人。她本可以坦荡荡走过去,行礼便好,但看见其中一个人的脸,脚步突然停顿。
接着,那个人旁边的人对他笑,精致的侧脸出现在叶栾视线中。大周唯一的公主,李宜鸢,向来高贵矜娇,目落之处总是漫不经心,此刻正挽了旁边的男子,饶有兴致地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