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娘,孩子就可怜了。
早死晚死,都是一把火啊。你看轰隆一声,就升天了。
唉,这一步……
看着怪难受,别说了,孩子还在旁边呢……
炽热的白光呼啦被撕开,捧出黑漆漆的盒子,上面还带着温度。
一捧黄白相间的菊花,覆在上面。遮住了眼。黄琴拿手抚了抚,露出娘的笑脸。
她没有话,没有感谢,下了灵车,捧不动盒子,别人代拿,她走两步,摔一个跟头,爬起来再走,再摔。摔得别人不忍,几乎架住她,两脚离地。
掌事的宗亲让她再看一眼盒子,白森森的骨头,撒上一层麦粒,死都死了,还要为后代积荫德。她唰地拿红绸布盖住。懂了她的意思,宗亲便去招呼一群人开饭。还是跟她的两个年轻媳妇,其中一只手帮她挑了挑长明灯。灯芯已经没地方去买了,是自己临时拿了点棉花搓的,点的不是煤油,而是豆油。满满一碗。
她们也并不懂,这灯,是要随着下葬的,油够用就行,不能倒满。年老的人看见了,也没法再说,油不能往外倒,倒了福气就没了。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搞破坏。
上了四只菜碗,一碗豆腐,一碗花生米,一碗拌黄瓜,一碗小炒肉,让黄琴最后再陪着娘吃一顿。
两双筷子,红漆的,却不怎么齐整。有人帮着握进黄琴的手里。一小片在屋里盘旋许久的烟灰不声不晌地落在一只菜碗上,黄琴的眼一直盯着,有人轻轻吹气吹走了它。
一粒花生米,一块黄瓜,象征性地被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旋即又一古脑地吐了。没有声音,喉咙像被压住了,黄琴只剩下摇头和点头。有人又拧了毛巾过来,顾忌到她的伤口,只贴边擦着。问疼吗?不开口。有一只手始终在后背给她温柔地顺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给她灌口水,这大半天里,才恍然她还未进过一滴水。心伤积郁滞气,引发恶心呕吐。
管事的宗亲上来让人散开些,给黄琴透透气。
爹呢?不晓得。
水泥和两块预制板现场搭建了墓穴,那碗长明灯连只烧掉一圈的灯油被放下去。黄琴突然意识到什么,挤开拥住她的人,拼命往里去扒。十个指甲扒满了黄土,黄土刚浇了水,带着湿淋淋。她的嘴不停地张合,不知道喊什么,被风一灌,又不停地咳嗽。
纸制的车马随着风火窜上了天。黄琴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换了两拨人,都拖不住她。
乡俗说:无人扑腾,亲人走得不安。黄琴已经披头散发。
指路人说:西方有极乐,西方是天堂,一路向西方,走好……
乡邻都灯寂人歇后,黄琴家的灯要亮一夜。人都散去后,草席撤了,白幡也拿去烧了,黄琴烧了一大锅水,洗自己的胳膊和腿。青紫都有,有大有小,有的是自己造的,有的是别人拉扯她强留下的。
她谁都不怪,只想感谢。
好好洗洗吧,她想,好好洗洗。
远处的狗声又传来,贼又来了吗?她问自己。来的好,她想好好谢谢这只贼。陪着她在这晚上,不睡。
爹呢?一夜无归。
她太嫩了,她才18啊。
黄琴有些想黄宝。黄宝一月前死了。那时候她从医院回来,拎着保温桶,桶里还有娘喝剩下的半截鸡汤。她倒了些给黄宝。黄宝只是嗅嗅没有马上站起来,看向黄琴的两眼温和,带着孩子的乖巧。若在平时,黄琴必定要和它厮磨一会,这么撩人心的眼神,可现在黄琴的心里被娘占据了,她要做饭,洗衣,收拾家务,想着法子怎么让娘过得开心舒坦。
黄琴摸了黄宝两下头就起开了,没注意到黄宝又躺回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它已经躺了快一天,它的眼角下,带着湿意。
娘她们住的是大间,人多也杂。到了晚上查房的过后,每家各显神通,席子,折叠床,空间很快就能占满。黄琴开始不好意思,只用两个平板凳凑合。两晚上就受不住了,腰太硌了。她也是仗着年轻,寻思着窗户台上都能睡呢。
娘让她上床和她睡,黄琴说邻床大叔借她个小折叠椅呢。晚上她伸开,那两个板凳搁脚,白天可以拿出来到外面晒太阳。说完,颇得意自己的脑袋灵光。娘知道黄琴是怕打搅她,说,我有些睡不着,你上来陪我说说话。黄琴绕过去,小心避着连着娘的医用线,拣着床边侧着躺。娘伸出胳膊搂了搂她。
其实,娘那天搂着她就说了一句话:黄宝站桥头上等我呢。
黄琴不明所以,因为娘的怀抱又暖又软,她竟然很快睡着了。
黄宝第二天没了。倒给它的鸡汤还在那搁着,碰一碰,泛着淡黄色的涟漪。黄琴去摸它,毛柔柔的,像睡着了。
她蹲在那儿陪着,陪着它慢慢变硬。
爹骂了她半天。气呼呼地踢了她一脚,踢到屁股上,黄琴差点跪地上。
黄宝被埋在了石榴树下。爹和黄琴夺了一阵铁锹,黄宝没有受伤,应该是自然死亡。但她保不准她不在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她要给它下葬。爹的意思是趁还热乎找个狗贩子卖了让人吃狗肉。别白养这么多年,总比埋了化成灰好。
黄琴不干,什么叫白养,它没叫没看门吗?它给她带来多少欢乐他知道吗?黄琴抱着黄宝不撒手,被爹扇了一巴掌。过往的邻居看见了,上来劝和,被爹一把推到了门外挂上锁。
很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黄琴脸上挂着泪,也不吃饭,一直到天黑了看不见。
爹似乎生着闷气,电视声开得很大。黄琴把黄宝放进坑里,平土,在上面插了几根竹签子。若土被动过,她会知道。
其实爹接了一个电话,气就缓和了。黄琴不知道。她担心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她也放下心,因为狗贩子再黑心,也怕她找上门的吧?那时的她,那个年纪,重情重义,已经显山露水。
爹总说黄宝是畜牲。很好,畜牲比人有灵性,知道谁好谁坏,怕娘孤单,提前去等着了。
黄琴的枕巾又湿了,她最爱的一人一狗,都没了。
清理出一些旧物,拿到新筑的坟头烧。贴得太近,烧焦了黄琴的几络头发。若不是后面人扯得快,黄琴肿着两眼蒙蒙样,估计一头好发就陪葬了。
没人埋怨她,反而都陪着她落泪。
煮了饺子,落一碗最后的合欢饭。习俗如此,但人情是要还的。黄琴郑重地对陪她的每个人鞠了躬,道了谢。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把在座的又惹来一串串泪。
琴儿,有啥难事,就说啊……
好在你也大了,真是懂事了。
你宽下心,把自己照顾好,你娘也放心。
三言两语,满腔热情,却没灌进黄琴耳里。只觉得外面那月季花好像开了,有蜜蜂在上头不停地嗡嗡嗡。
怎么不香呢?这月季花就是好看不香啊。黄琴拿手去摸,小时候被刺过多少次,总不长记性。现在这刺也刺不疼她,也刺不出血。是皮变厚了吗?应该是血凉了。一凉,流得慢,刺不透。
人一走,空间又瞬间大了起来。黄琴怕自己闲着,水盆水桶全舀上水,抹布五六块,不停地擦啊,擦啊,穿衣镜擦了几次?五次,还是六次?那几个花盆,底座都要被擦破了。
有人声让她抬了头。光亮还是不适应,总觉得低着头最好。看不见什么,就没有难受。
来人要找什么东西,随意问了问爹在不在。爹呢?哦,我去找。她塞上黑布鞋出去,知道把脏了的水盆水桶提走,知道把院子的门掩上。
贼是不进办事人的家里的,尤其是这种白事。
黄琴走得漫无目的。她根本不知道爹在哪里。她一直低着头,头上那扎的白绳却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走了两排房子,被人亲切地叫住了。她微微地抬了抬额,眼睛还是垂着。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找爹。
哦,你爹呀?这人应该知道。黄琴把眼抬平。视线顺着人的指头去看。那所房子,跟她家的房子一样高。也是红瓦青墙。她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样,跳起来,然后倒退两步,往家跑。那人不知所措,没想到她这样,所以一直站在那里没离开。
黄琴跑回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那把大斧头。有年头的斧头了,长长的柄,厚厚的钢头,小时候,爹用来劈树桩,垒得老高,攒着冬天烧。她曾让黄宝跳上去,在那儿,给它吃过一根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