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女从未受过如此大礼,何况对方是一个年级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人,她自然先乱了分寸,可诀弦对此却坦然地很。
那人心中原本便是想通过跪来让楚女有心理压力,从而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现在又怎么可能会先起来。闻言他只将头垂得更低:“巫祭若是不肯饶恕我们,答应我的要求,我便不敢起来。”
楚女心里一沉,脸色都有些发白。诀弦眸子却是彻底冷了下来,勾了勾唇,他看着那中年人的头顶道:“怎么,你是想强迫她答应你的要求么?”
声音平平淡淡,却却蓦地让人顿生压力。
中年人垂首道:“不敢,巫祭宅心仁厚,我也只是想做我该做的而已。”“话语谦卑,语气却笃定明朗。
诀弦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做你该做的?”顿了顿,“那也好,先前你既然说是想让她饶恕你,那自然是应该跪的。你想跪便跪罢,反正,又不是受不起。”
语罢,他转身,语气平静地对楚女道:“我炖了药膳,现在已经好了,我们去看看吧。”
眼见他们要走,中年人一下子慌张起来。他赶紧起来,说:“巫祭大人若是不让我跪,我自然便不跪了。”
诀弦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果然,在那人颤巍巍地起身后,楚女便身体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可心情却愈加沉重起来,半晌方道:“你们……你们方才是在唤我么?”
中年人慌忙点头,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楚女道:“求巫祭大人救救我们!”
楚女身体不易察觉地又僵住了,她咬牙,“可我不是巫祭……母亲是巫祭,我却只是……只是……”
那人慌道:“先前是我们疏忽,怠慢了大人,您是姝华大人唯一的血脉,自然也是我们的新任巫祭。”
“我不是巫祭。”
“……你可是还记恨我们?先前是我们愚钝,亵渎天意。大人想怎么处罚我们都可以,但看在姝华大人的份上,求巫祭大人万万不要弃我们于不顾!”那中年人说着,一激动似乎又要跪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你们想要她做什么?”
中年人心中一颤,顺着声音看过去,冷不丁撞进一双幽暗的墨瞳,隐隐有奇异的青光流转。那一瞬间斗转星移,那源于灵魂深处的莫大威压让他几乎想要立刻跪倒在他身前,匍匐着祈求神的庇护。然而在那样的目光之下,他竟稍动一分都不敢。
待到少年目光移开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旁边早已有人干巴巴地接话:“自然是回去继承姝华大人的衣钵,享全寨尊崇,佑全寨安康……康……”
最后一句话,在少年平淡的目光下,不知怎的,生生抖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个高大的汉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结巴:“磨磨唧唧那么多干嘛。”转过头来凶狠地盯着她,“巫祭的阵法只有你能启动,她的玉简也只有你能看懂,如今我们寨中魔祟入侵,怪病多生,你必须跟我回去救人!”
“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第 9 章
“混账东西!”为首的中年人咬牙,剜了那汉子一眼,“怎么能这么和巫祭大人说话!”
那汉子不屑地冷嗤一声,“她若是不肯走,直接杀了取血便是,哪来那么多七七八八。我阿爹性命垂危,待她回去研究阵法丹药祭阵,只怕人早没了!”
他身边妇人颤巍巍地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是纯楚氏血脉,血液只能救一人……杀了她救阿爹,我们阿宝可怎么办?”
那汉子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孩子没了可以再生,爹娘可只有一个!”
“凭什么你说要救,她就一定得救”音色极冷极寒,诀弦冷冷睨视面前争夺的两人,凉色的薄唇勾起讥讽,潋滟的双眸寒意幽然,整个人如墨玉寒剑,冰刃出鞘,是寒凉彻骨,也是灼目之华。
这是楚女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冰冷而锋利的神情。
他并未与那汉子对视。术法掩住的青色瞳孔在墨色下有瑰丽幽暗却难以察觉的光芒掠过,让少年精致浓魅更似其母的容颜,有了其父的清冷肆意。
那汉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言的畏惧,但许是见他身量虽高,面容却不过少年摸样,心中便有了胆子。他将脖子一扬,冷笑连连,神色极戾,“奶都没断就想来英雄救美妈的少给老子挡道……小兔崽子……她当然要救!,难道要为了她一个人罔顾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她娘当年不也是……”
“……”
“住口!”中年人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厉声呵斥汉子,半晌,回首有些僵硬地对楚女笑道,“巫祭大人……”
“我母亲怎么了?”
楚女本在忧心那啼哭不停的孩子,可听到那汉子最后一句,只觉得全身都僵硬了,有些颤抖地说出这句话,却是凝涩不堪。
没有人看到,少女这一句话问出口的那一刻,诀弦眸中有某些冰冷得近乎非人的神色如浪潮般飞快退去,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幽长的睫将一切掩盖。
——如果不是她想知道答案,那汉子早该在把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已死去。
他本不过想带楚女一同脱身,人间自有因果,他不欲干涉。可如今,他却有了另外的想法。
“……”
中年人面色一沉,事已至此,只怕再难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去祭阵了。他目光阴晴不定地看向楚女,心里有另一个念头在悄悄形成。
“告诉你也无妨。”那汉子嗤笑一声,“你真以为你母亲是难产而死的?当年她驱除青螟兽出尽风头,却道行不够,没能解除青螟毒,咱们寨中把她奉为巫祭,可全寨一半人都感染了青螟毒,她却半个法子都想不出来。歧九楚氏的血液能御百毒,所以她才不畏青螟兽——在楚氏的血液面前什么毒都得歇菜。可她明知能救我们,却半个屁都不放一个。我们能怎么办当然只能自己取她的血来救人了!
“她不是喜欢救人吗?她一个人死,却救活了三十多条人命,她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一个人的命怎么能跟全寨人的命相比?当年芸娘看你小,说要留你一命,没想到如今还真派上用场了,这是命,你娘都逃过,你一个半点术法不会的黄毛丫头,还能翻上天不成!”
汉子冷笑连连,倨傲地看着楚女,满脸的正义俨然。
“……”
少年眸中寒凉渐渐幽深如潭。
汉子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心口一凉,有奇怪的闷响荡进五脏六腑。他狐疑地低下头,却见自己胸膛上,有了一个硕大的血洞。
这动作太快,几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一切已成定局。
“一寨人的命就一定比一个人的命更重要吗?”近在咫尺的少年容颜精致到妖冶,墨瞳流转,有些难以言喻的魅惑,话语却凉薄。他看着面前气势汹汹一脸正义的人,忽地笑了,目光渐渐淡漠下来,他轻声说,“我一直在想,要怎样带她脱身。”
“现在,我想到了。”
逃不过,全杀了便是!
一阵阵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汉子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掠过恐惧、愤怒、惊惶、痛苦、不可思议……然而那光芒,最终还是暗淡了下去。
楚女的面容已苍白如雪,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汉子的话说完后,便沉沉地坠下,带来沉郁却尖锐的钝痛。
原来,母亲是那样死去的。
她想象着数十年前,那个女子,被自己救下的寨民,生生放血而死。体内所有的热与气力一点点消失,那样的绝望与煎熬,她试图求救,却只看到他们贪婪狂热的目光。
原来不是她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原来母亲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
她无暇去顾忌对面人惊恐的面容,也无力去阻止那少年冰冷的杀戮,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脑海中最后的景象,是少年妖孽而澄澈的容颜,奇异而瑰丽,似乎是因为圣洁到极致,反而隐隐现出某种魔性。
血色铺天盖地,空气中有某种诡谲的、馥郁而妖异温暖的芬芳,似乎有人将她轻柔地抱起,带她离开那一片血色杀戮。而她,在那样的怀抱中,终于彻底地昏睡过去。
“……”
中年人目眦欲裂地看着对面少年,那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不知何时已化成妖异的青,邪冶天成,魅惑丛生,却漠然剔透如九天之上的无上神袛。